七十八
武宴自离开长安,就一路被追杀。凌雪阁暗杀调查无人能比,面对正经军队完全没有优势。他必须在信送到之前确保自己活着,只是能昼夜不停地逃跑,体能已经接近极限。他翻身一甩链刃缠住两个泾源军士兵的腰瞬间拽倒,两人脊椎喀嚓一声同时断裂,两条鞭形链刃利刺全开,抡起两个士兵交错横扫,追兵仿佛被刈倒的麦子,成片倒下。武宴并不恋战,转身就跑。不能让军队近身,只能如此拉开距离,但泾源军的追兵从不见少。
武宴身上已经中了数枚弩|箭。唐门制式的弩|箭,竟然已经装备到地方节度使了。唐门弩|箭的倒钩阴险恶毒,入肉钻骨,根本无法徒手拔出,更无法止血。武宴千里狂奔,渐渐感觉不到四肢。他心里一凉,咬牙撑到天策!
他的内力终于撑不起大轻功,他狠狠摔在地上翻滚两圈,和被他用链刃抡摔的敌人一样狼狈。武宴咳出血,泾源军的追兵马蹄声隆隆而来,不急不慢,仿佛围猎。这种战术凌雪阁常用,慢慢地驱赶,慢慢地合围,被捕猎的对象会提前崩溃,抓着审讯也容易。
方法不错,可惜你爷爷我就是凌雪阁。
武宴冲进一片衰败的树林中,枯枝乱杈能暂时性阻滞骑兵。但是不能待太久,必须赶紧离开树林,否则——
烈焰火势飞速席卷,果然放火了!箭头燃烧的唐门弩|箭飞起漫天火雨,落地便连缀成一片火海。
武宴脚步虚浮,身体失去平衡,狠狠一摔再几滚,身体里的唐门箭簇插得更深。武宴冷静地摸了摸中箭的地方。裴大夫特地培训过几天,让凌雪阁认一认全身大血脉,打架的时候一定要保护好,万一伤到要如何止血。唐门的弩|箭箭头又是倒钩又是放血槽,唯一的目的就是杀人,务必保证一旦射中目标,立刻在对方体内搅烂筋脉血脉,接都没法接。武宴又咳一口血,冷静地判断,他撑不到天策府了。第二轮火雨扑面而来,武宴怒血翻涌,这就是他人生的终结,没有完成君父的任务颓然死去。忽然一把漂亮的君子长剑插在他脚边,纯洁如晨风映雪的蓝白道炁四面延伸,阴阳太极缓缓转动,火雨穿入道炁,顷刻化为虚无。举天维而悬日月,横地角而载山河,上元开辟,护佑众生。武宴抬头看到足尖一点枝杈立于树冠,万法归清静的道士。武宴笑了,大笑,带着血气:“木头!”
吕自牧低头看他,双眼无喜无悲。又看逼近的火焰热浪,纵身飞下打算救走武宴,算还了恩。武宴坐在地上,一把抓住吕自牧,往他手里一塞密函盒子:“道长,镇山河只能救我几息,出家人有大慈悲,应当救大唐山河。”
吕自牧皱眉,拒不接受,武宴低声哀求:“道长,长安城薄待你,只是长安城里人无辜。安史叛乱,便是自长安沦陷始。道长,可能听闻天下苍生的痛哭?”
吕自牧眼神微微一滞,慌忙四处张望——哭声,那震耳欲聋的哭声!顷刻重临,他又听见哭声了!
武宴把密函塞给吕自牧,吞咽道:“道长,送去天策。我走不了了,可以在此拖住追兵,只是拖不久。道长若是仍有时间,请道长把我的腰牌送回凌雪阁。凌雪阁自当感谢道长。道长……快走!”
吕自牧挥剑划风甩起纯阳轻功,登仙似的一跃飞起,武宴拎着链刃,一甩变成鞭形,吐一口血痰,看着滚滚浓烟中影影绰绰的追兵,大笑:“好!”
链刃腾空飞起,穿过烟障,扑向火海。
泾源军攻长安数日,城破。所有天子卫率全部涌入大明宫,保护皇帝和官员家产家眷,准备撤离长安。泾源军进城劫掠,挨个破除各坊大门,长安城内哭声震天。多日不发一言的乔慕慢慢走出丐帮驻点的房门,抬头看着被浓烟遮掩的天光,尹松吓得六神无主,她没经历过安史叛乱,但知道长安沦陷时是什么人间地狱,她看着乔慕,是保卫驻点,还是保卫本坊百姓,还是干脆撤出长安?
“都不是。”乔慕面无表情,“等。”
尹松吓得不轻,乔慕云遮幕下的眼睛看不到眼神:“我必须留在长安不能走的原因。丐帮长老的弟弟,该出现了。”
泾源军冲向大明宫,皇帝后宫皇亲国戚还些什么贵族官人带的财物家资多娇美姬妾也多,被泾源军堵个正着,平日耀武扬威养尊处优的皇帝卫率溃败如决堤,崩泄千里。凌雪阁所有人打算拼死护住君父出城,然而人数有限,更何况凌雪阁所接受的训练只有单打独斗根本不会结团作战,间谍再多碰上军队有什么用!凌雪阁围着皇帝的座驾,双手持刃,打算以身殉死,成全自己对君父的信仰。杀到近前的泾源军忽然人体乱飞,拳拳到肉的声音听得牙根发酸。丐帮武学路数霸道,敞开了捶人下死手,泾源军骨折如折甘蔗,四面八方拳风如龙吼,朝拜天子座驾中的真龙。
有人朗声道:“丐帮乔慕,护驾来迟,天子恕罪。”
丐帮弟子飞向大明宫落地杀入泾源军重围,长安城其他门派驻点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藏剑,本来打算武装守卫到底,一看丐帮飞向大明宫,突然清醒:什么鸡零狗碎的破烂,能用钱买的都不要了!全去大明宫!
藏剑跟着丐帮跑,其他门派也跑,全都豁出去家底,什么都不要了,护驾去!
江湖门派能在长安驻点的本来也不多,各驻点里的人又没多少,只好结团而战,仍然损伤惨重。围着天子座驾苦战一天一夜,地面血滑不可立,有人大喊:“天策来了!天策杀进来了!”
天策杀进北门趟开一条血路,让万花能进来,总算有治疗,草木香气冲散了浓郁的血臭,离经内力扑向所有的江湖门派。乔慕拎着滴血的燕枝行,麻木的四肢经脉涌入温柔治愈的力量,他在云遮幕下转动眼球,找回神智——万花。
万花???
乔慕偏着脸,看着紫黑长袍飞来的方向,阿岐来了?阿岐来救他?阿岐能不能让我看看你?
一声炮响,乔慕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策血红大纛在长安城外竖起,天策大将军李慎率领天策骑兵杀进城门,如狮如虎的马匹扬起前蹄踩得一地碎肢烂骨,尽可能冲向大明宫,为后面的重铠武卒杀出一条血路。泾源军进长安城只为劫掠,根本没人守城门,重铠武卒骑兵后全面清剿犹如山匪强盗已经完全没有组织的泾源军。生死搏杀之际,天策身上全部泛起温柔草木之光,润物细无声的治愈内力如月下清风拂过初春山岗。万花弟子跟着天策飞进长安,离经的治愈能力倾泻在天策身上,天策仿佛杀神降临。
万花此行倾尽全力,裴愈带着沉燃和夜舒一同到长安。沉燃一进城门立刻要大轻功飞去宅院调那两条护院的机甲蛟出来参战,裴愈抬头看着长安各坊警楼,唐门巨弩正在向下清扫泾源军,然而年久失修,准头相当差:“你千万小心,绕着警楼,大轻功容易被瞄!”
沉燃一拍身上的机甲外骨架:“放心。”说罢转身就走。夜舒跟着裴愈四处施救,全力保证天策的战斗力,同时还要躲着警楼的弩|箭,身边须臾落下巨型弩|箭,直接射穿地面,溅起血泥。夜舒怒骂:“这些蠢货到底会不会用唐门守城弩!”
裴愈和夜舒躲躲闪闪,一路跟着天策往北去,冲向大明宫。刚到大明宫城外,炮火顷刻轰成火海。泾源军攻城舍不得用炮,天策进城救驾之后却爆裂四起,和泾源军缠斗的天策万花被成片误伤。李慎大怒,亲自领人上大明宫城墙夺取炮台。守炮台的龙武卫吓傻了,大喊“天策也反了!天策也反了!”临近炮台跟着尖叫,一阵风过去,一边尿裤子一边乱喊的龙武卫沉重如铅肥头大耳的脑袋纷纷坠落城墙。李慎毫不迟疑,指挥天策们迅速占据炮台,对着空气一抱拳:“谢明教兄弟!”
无形无相的空中传来一声轻笑:“不谢。”
叶逸昭跟着骑兵冲进大明宫,找到藏剑寻求支援。藏剑分出人手跟着叶逸昭飞下大明宫墙风来吴山,金色的巨刃旋风所到之处爆起漫天肉块烂骨。李慎曾经跟叶逸晴调侃过,西湖边的君子,却有最残忍最震撼的绝招。叶逸晴微笑回答,君子自守,但以直报怨。不残忍,做不成君子。
西湖边最温柔的风,卷起永不停歇的血肉风暴。
炮火四起时,夜舒挡在裴愈身前,胸口被崩裂的碎石打了个对穿,躺在裴愈怀里,瞪着眼睛喉咙咯咯作响。她不行了,裴愈竭尽全力用所剩无几的内力贯通她的血脉,但无济于事。一个洞,血和气全都往外漏,肺部会自行缩成一团,甚至比儿童拳头都要小,人会被自己憋死。裴愈知道,他全知道,他无能为力。他见过太多生死,他知道死亡的每一步细节,他只能抱着徒弟等她必然经历然后彻底死亡。夜舒剧烈地抽动挣扎之后,睁大双眼,瞳孔涣散,裴愈明确感知她身体一沉,生命完全离开了她。
悠扬的笛声打断了裴愈即将暴发的疯狂,夜舒胸口的洞里霎时涌出紫色的蝴蝶,裴愈傻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漂亮的紫色蝴蝶飞出伤口,笼着夜舒,在完全不同于中原曲调的动人笛声中飞舞,盘旋,消散。笛声是最深情的呼唤,蝴蝶群心甘情愿地弭散。裴愈见证着夜舒胸前的伤口居然缓慢愈合,一句话说不出来。蝴蝶终于全部消散,笛声用最后一丝留恋唤醒夜舒,跟随蝴蝶,永远消失。
裴愈已经彻底不能理解,夜舒睁开眼,看到裴愈,眼泪涌出。裴愈立刻醒悟,他可以先不理解,但要马上检查夜舒的伤势。最基础的血脉骨骼血肉全部修复,虽然伤势仍在,裴愈完全可以缝合。夜舒眼泪越涌越急,她在想一个问题:她离开苗疆那天,曲那迦干什么了。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相遇,自从她当众说对他不感兴趣。那迦救了夜舒,带她回苗疆。他对她好奇,对她好,吹笛子招蝴蝶逗她开心。夜舒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那迦一定图她点什么的。她有什么?一个游医,除了医术没有别的。哦,有,她是个中原女人,对那迦来说肯定很新鲜。救命之恩一定得报答,报答完毕就两清。那迦好像跟她想得不一样,对她唱山歌求婚。她当众说对他不感兴趣,对男女之情不感兴趣。
那之后,那迦就在她身边消失了。她潜心研究蛊医几年,结交了几个五毒教……五圣教好友。那几个五圣教蛊医说其实年轻一代里,医术最好的蛊医就是曲那迦。但她再也没见过他。
之后接到师父书信让她去长安看大姐。她接到师命立刻动身,走的那天五圣教好友都来送行。此去山高水远,怕是很难再见。曲那迦也来送她,默不作声。她觉得尴尬,没怎么看他,只觉得他好像有几次离自己很近。
他干什么了。
“师父,我要尽快返回五圣教。”
裴愈心念一转,心里冒出三个字,最荒诞最合理的解释,苗疆完全不承认存在又解释不清的蛊,他觉得不可能但……不然怎么解释夜舒。没有真正的起死回生,说到底,有人替她了。裴愈抱着失而复得的徒弟找隐蔽,感激着遥远未知的人,接着城墙上颟顸的人头沉重笨拙地砸下,四分五裂,闹僵崩碎,像一串尴尬的哑炮。
两条机甲蛟大踏步奔来。它们不如机甲龙庞大,体积只是机甲龙的六分之一,但更为灵活,全身利刃,不怕弩|箭,也不怎么畏惧炮火溅起的碎石,冲进泾源军中大杀四方,又踩又咬,大爪子一下一个人半边身子没有皮肉,天策都直叫“什么东西!”两条机甲蛟肆意撒欢,铜铁做成的“活物”,居然能在那黑洞洞的眼睛里感觉到它们正在享受杀戮,更让人不寒而栗。泾源军吓得崩溃,大叫“怪物”,四散奔逃。
沉燃冷笑一声,蠢货才会怕机甲。机甲比人忠诚可靠多了。她跟着机甲蛟找到裴愈,机甲外骨架足够令她轻松抱起夜舒:“师父我护着老三,你快进大明宫!”
大明宫城墙炮台已经被天策完全掌握,裴愈甩起大轻功飞进大明宫,大明宫内厮杀更惨烈,只看哪方意志力熬到最后不崩溃。裴愈运起离经内力,飞进斗兽场。
乔慕被一炮炸晕,醒来没有看到万花,只有一个泾源军士兵拿着长矛要捅穿他。他躺在碎石中,动弹不得。弯刀光痕直接抹断那士兵的脖子。乔慕脸上的云遮幕不知所踪,左眼珠被炸得脱出眼眶,半边脸血流汹涌。他转动仅剩的右眼,看到月亮下站着几乎要随风飞走的轻纱美人,一对红蓝日月眸子慑人心魄。提恩雅,或者陆泰雅,再或者……
乔慕看到旁边飞来的身影。高大伟岸深沉如岳的兄长,数年未见,终于赶到长安的丐帮大长老乔仰。
乔慕看见乔仰,脸上的血更急。他嘶哑着嗓子问:“哥。挖心自证都不行的话,怎么办啊。”
提恩雅轻轻一叹,目光转向别处,乔仰领子里隐约的大疤在清澈月光下更为狰狞。他低头看弟弟,面无表情:“不稀罕的话,你挖心还是挖肝,都没用。”
铁御城抱着人回营,已经是晚上。月色清亮,铁御城把人带回自己营帐,脱了外衣和靴子放在床上。弟弟鱼云一脸震惊跑来掀起营帐探个头问:“听说你捡到个花妖???”
铁御城怕人着风:“要么滚进来要么滚出去,放下帐帘!”
鱼云犹犹豫豫走进来:“到底是不是妖?”
铁御城惜字如金:“中原万花谷的大夫,谁给传成花妖。”
鱼云失望:“咱这苦寒之地,杂草都没几根,真要有花妖,真该敲锣打鼓了。不是妖,也不是药宗的大夫。万花谷大夫,听都没听说过,医术好么。”
白狼营地左果尉摸下巴:“万花谷在长安边上,听说专门伺候长安贵人尤其是皇帝的。能坏么。”
鱼云警惕:“那他不在长安待着跑咱这儿来干什么?”
铁御城回答:“观察几天。”
别将来报,实在匀不出别的营帐,白狼营上下八百号人,本来也住得紧张。那还是得放铁御城营帐里,毕竟是个大夫,也不好真扔进马厩里,得罪人。
鱼云惆怅:“长安啊,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去那人间仙境看一看。这要真是个大夫,就算没有坏心眼,想必也是个缺心眼,不待长安,跑咱们这儿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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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七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