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暗了下来，要下雨了。
家里没有开灯，江东景坐在沙发上看着江知灼为自己冲药。呼吸很重，逐渐看不清实物，大概烧的很严重。
于是江东景说：“小灼，我带你去医院吧。”
江知灼没理对方准备上楼。
“小灼，我助理说那天在苏州看到你了。你回苏州了为什么不回家里？”
而后江东景听见江知灼笑了一声，依旧没说话。
“在榆城这么多年是谁养出来这种没有礼貌的性格吗？江知灼爸爸在和你说话！你真是越来越不像小时候！”
“谁养的？”江知灼站在楼梯上俯视沙发上的江东景，“我来这一年不到爷爷就去世了。”
“没人养我，您忘了吗？”
江东景蓦然愣住，语气又平稳下来， “小灼，爸爸来过好几次要接你回家，你总是不听我的话。跟我回苏州，我是你爸爸怎么会不养你？”
“小灼，你妈妈去世了。你不在这些年，家里就我一个人，爸爸很孤独。”
“这么多年里你唯一一次回苏州，不回家里，也没去看看你妈妈吗？”
顷刻之间，江知灼脸上唯一一丝厌恶的情绪一扫而尽，因为生病而惨白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一滴水从天空落下打在巷子的石板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淅淅沥沥的声音传来，灰尘扬起，泥土的味道充斥鼻腔。
下雨了。
玻璃杯碎在地板上，药撒了一地。双手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声线也抖得不像样子，他说：“别提我妈。”
江东景却固执的想要得到一个回答：“在那座墓园里，她也一个人。小灼，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她？”
“你怎么敢提她？”江知灼跨过玻璃碎片来到江东景面前，“她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没数？”
江东景抬手，却在快要挨到江知灼的刹那停下来。想打想骂，又舍不得。
“你妈妈那件事，是我的错。”
江东景重新跌坐回沙发里，临近崩溃的盖住自己的眼睛。那时江知灼刚刚十岁。父母感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出现破裂。
江东景开始不回家，卓雨整日以泪洗面。在很多很多的夜晚，卓雨抱着江知灼说江东景总在逼她，说她想要自由。
好像是他看到江东景打了卓雨的脸那年开始。然后在某个早晨，有人告诉他，卓雨死了。
江东景把江知灼抱起来说对不起，说他的错，是他害死了卓雨。还有什么？明明才四五年，怎么会记不清呢
江知灼突然笑了笑，准备上楼。却听见有人拉开院门穿过小院，然后钥匙插入了家门。这个家里除了江知灼有钥匙，剩下的那人应该是……
谢如许进门时看到的是江知灼站在沙发一侧，脸色难看到极致。
沙发上坐了一个男人，眼眶通红。
只是少年与男人的眉宇间有着说不尽的相似。视线下移，他看到了地上的玻璃碎渣。
“叔叔好，”他穿过客厅扶住了江知灼的手。刚扶稳，谢如许错愕的抬眼看江知灼。
他在抖。
江知灼，你为什么在抖。
江东景也愣了一瞬，他没有想到江知灼在这里还有一个关系好到有家门钥匙的朋友。然后垂眸，很轻的笑了一下。
那就好。那真的太好了。
察觉到江知灼状态不正常，谢如许先将他带回房间，看着他躺上床，然后呼吸慢慢平稳下来。随后谢如许慢慢退出房间，来到楼下。
江东景还坐在沙发上。谢如许走过去略显局促。
“江叔叔…江知灼他生病了，能不能让他先休息…”
“你叫什么名字？”眼前这个男人全身上下散发着儒雅随和的气质，谢如许顿了一下，
“谢如许。”
“那谢小同学，就先麻烦你了。小灼他大概暂时不想看见我，我在榆城订了酒店，就先走了。”
送江东景出巷子的时候正好撞上程凤芝，于是江东景向程凤芝笑了一下，程凤芝也点点头。谢如许回来时发现程凤芝在等他。
“小江呢？”
“楼上睡觉，看起来状态不太好。”谢如许叹气，“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程凤芝听见谢如许说江知灼状态不好眉头紧锁，“他爸爸刚刚提到他妈妈了？”
“我不知道。”谢如许看着程凤芝，“和江知灼的妈妈有关？”
“这孩子，每次提到他妈妈就不太对劲。我们平时都避免谈这个话题，他那亲爹倒好，每回来小江都要遭这一次罪！”
程凤芝嘱咐谢如许先去看着江知灼，晚点他煮点汤过去。谢如许点点头回了江知灼家。轻轻打开房门，对上江知灼空洞的眼睛。
那双眼睛平日里镇定自若，偶尔也会微微弯起。却从来不如这般，像干枯的湖。
谢如许坐在床边，江知灼不说话，也不睡觉。
“你睡一会好不好？”
江知灼想了好久了，他转头问， “你记得近五年间发生的事情吗？”
“十一二岁，应该，记事的。”
“那我为什么记不清了？”
谢如许以为江知灼烧迷糊了，轻轻拍拍他，“没事的，你生病了，等你病好了就记起来了。”
然后他听见江知灼说，
“我没去医院检查。”
“我没有去。”
雨还在下，看样子是要下一整夜了。
屋子里只有客厅一盏灯还亮着。程凤芝坐在餐桌边，汤已经凉了。
谢如许则窝在沙发上，一会抬头看看楼上某个房间，一会又看看程凤芝。想问，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小江睡着了？”程凤芝问。
“嗯，我看着他睡着才下来的。”
夜不是那么寂静，雨声助眠，却让谢如许感到心烦意乱。
程凤芝低低叹了口气，她说： “老江走前和我说过小江家里的事。”
程凤芝微微眯眼，记忆中她第一次见到江知灼是大约五年前。隔壁老江带回来一个孩子，看起来很乖，就是不爱笑，也不爱说话。
当年巷子里的邻居都不理解，老江来到榆城是因为生病，来这安享晚年。如今带回来一个说是孙子的小孩子，如何能安下心？
只是刚过半年，江东景就来到榆城说要把江知灼接回家。那天程凤芝买完菜回来，听见江东景和老江喊江知灼才知道，小江知灼不见了。
后来程凤芝在自己家的小院里发现了蹲在地上的小江知灼。
那天程凤芝明显感觉到那孩子的状态很不对。平时只是安安静静的，今天却好像连思考都忘了，一个人蹲在地上，喊他他也不应。
走上前扶起来才发现那孩子在发烧。程凤芝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发现江知灼可能需要去看医生的。他也和老江商量过，可惜老江的身体越来越差，没能熬过那年冬天。
再后来江东景也来过好几次，只要两个人提起江知灼的母亲就不免要求大吵一架。江知灼的状态虽然比小时候好很多，却依旧有点不对劲。
程凤芝想劝江知灼去看看医生，江知灼去了。但是不到半天就回来了，然后对程凤芝说自己没事。一开始程凤芝不信，可是后来发现江知灼几乎没有再出现类似症状。
直到这一次。要说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因为江知灼正高烧吧。
“小江的妈妈是自杀的。”
卓雨是京城人，家里开公司，妥妥的大小姐。卓父和江父是生意上认识的，可以算作是商业联姻，但其实只是安排相亲。
高中时卓雨有一个初恋，在京城。毕业后因为初恋家境贫寒，被卓父棒打鸳鸯。那之后卓雨没再爱上过任何人。
所以被安排和江东景相亲时，卓雨想，既然能帮助到家里，那就妥协吧。
偏偏造化弄人，江东景爱上了卓雨。
对于江东景婚后无微不至的关爱，卓雨开始接受。江知灼出生后卓雨觉得这样的一生也很好了。
江东景待她极好，江知灼也特别可爱。她想她是否可以开始尝试去爱上江东景。
可世事无常，江知灼十岁那年，卓雨在苏州遇到了来外地谈合作的初恋。
那个家境贫寒的少年在被迫分手后的十余年疯狂成长，现在公司正要上市。
门当户对这四个字他们二人在今天才终于实现。可惜一个嫁为人妇，另一个也早已娶妻生子。
卓雨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年在看到谢玉溪后，向他迈出第一步。从此命运轮转，两个家庭支离破碎。
江东景发现这件事后冲动抬手打了卓雨，而后就离开了家，几个月都没再回来过一次。他派人看着卓雨，不许卓雨再踏出家门半步。
从那天起，卓雨失去了自由。
她想离开，却无能为力。低头看见江知灼抓自己的衣角喊自己妈妈，又恨自己做了错事，一切的一切无法挽回。
那年以后卓雨再也没见过谢玉溪。
一开始是出不去，后来是已经不在人世间。那谢玉溪呢？平平淡淡生活了好几年，把那件错事埋在心里，祈祷那个女人别再出现。
直到第五年，卓雨的确没有再出现，而谢玉溪终于知道了卓雨早就死了。死于自杀。那一刻无穷无尽的自责和悔恨卷席而来占据了他的生活。他觉得对不起妻子和孩子，可初恋的死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凌迟自己。
于是他选了一条自私的路，离开了家，再没回去过。
那一年，初恋重逢，两个自私的人做了错误的事。
而后，一个自杀，一个离家。把无穷无尽的痛苦留给了身后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