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姝的话,我半信半疑。“预知后世史书”这种事对我来说太过荒诞,我无论如何都难以取信。可是看她的神情,偏偏又不像作伪。
她又突兀地告诫我不要对她兄长动心……虽然莫名其妙,但又像是出于善意的提醒。
她最后深深望着我说“不要湮没在历史中”,究竟是什么意思?竟是鼓励我这位敌国公主心愿得偿、保住夜郎国么?
步出皎月阁,太阳正照在头顶,高高在上,明亮刺眼。
才只过去一个上午,我却感觉时间漫长得不见边际。
曹姝的那些辞世之语不断在我头顶盘旋,凄切得令我胸口莫名隐隐胀痛。
我要在这魏国皇宫停留多久?曹姝与曹叡他们兄妹过去十几年的光阴又是怎样的?而我又该如何理解魏宫的太后、皇帝、众妃嫔与皇子?
秋风肃杀,吹卷着落叶在巍峨的天家宫苑间穿行。它们在我面前经过,飞舞,坠地,然后消失在宫人们谨严的帚箕间,仿佛从来没有来到世上。
我回到鹿鸣院,阿旸眼巴巴地坐在门槛上等我,见我回来欣喜地跑上前迎接。
我忽然意识到我对曹姝的怜惜有多虚伪:阿旸还只是个八岁小孩子,我却利用他的纯真,利用他对我的姐弟之爱,将他带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等他渐渐长大,将来有一天,心智成熟到能够看透我这堂姐的恶毒心思时,他的世界会发生怎样的崩塌?他的十四岁,会不会比曹姝更沧桑、更悲伤、更沉痛?
“姐姐,你怎么了?”孟旸一脸担忧地仰头望着我:“你的脸色好可怕,有谁欺负你了吗?”
我强拧出一个笑,弯身摸了摸他的头:“不曾,只是累了。阿旸勿担心。”
下午,我便听说卞太后召皇帝去永寿宫说话。
太后欲将夜郎公主养在膝下,以示对夜郎国的友善。
这对皇帝笼络夜郎来说无疑是极大的助力。
皇帝对此也表示了感激。
多么美好的一幅母慈子孝的场景。
消息很快在后宫散开。郭夫人那里派人来,代表魏帝问询我的意见,我自然同意。于是宫人们便开始忙碌迁宫事宜。
阿旸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懵然无知,问我“去跟太后住,是好还是坏”。我说是好事。阿旸点点头。
他不追问“为什么”。他便是如此地信任着他的姐姐。
我和阿旸当晚便搬去了太后宫里的栖霞殿住,太后指派来伺候我的几名宫女里面,为首的名唤“绾葛”,是曹叡的人。约莫近三十岁的年纪,微胖身材,其貌不扬,神情和蔼温柔。
她说曹叡想见我。
我隐约猜得到曹叡所为何事,犹豫着要不要见,最终还是点了头,随她去。
今夜曹叡被太后留宿在永寿宫中,绾葛引我去了他寝殿后的一套小院。
月光如银色的瀑布,倾泻在庭中立着的少年人身上,十分美丽。他穿一件金线绣盘龙的月白色长袍,通身沁着月光的淡淡银辉,衬得周遭殿宇和松影都黯淡。
我与他幽深的目光一触,滞了滞,步入院内。
“先前约定的事,办成了。”他说。语气冰冷如这秋夜的寒意。
我福一福身:“多谢殿下。”
“你打算只以此一礼谢我么?”他问。
“殿下想要我做什么以回报?”我亦不掺杂任何情感地反问。
“你今日同姝儿见面,你们说了什么?”
我说:“没什么特别。我说公主的病可以治,但公主似乎生念已绝,嘱我不要再去见她。”
“你说谎。”他忽然抬手一把扼住我咽喉,收紧:“你说实话!她先前明明还没有放弃求生……她明明与我说好了,我们兄妹相依为命,要一起撑下去,无论多么艰苦都要一起熬过去,为什么她见过你之后她就不想治病了……你说,你说!”
我挣扎不过,笃定他不可能真的杀我,于是放弃挣扎,只静静地冷冷地看着他。
他在我的注视下很快败下阵来。他松了手,垂下眸子。
“道歉。”我说。
他沉默,执拗不肯。
“她病重是因为令慈去世。她丧失了求生的希望,究其根源,是你们大魏皇室自己的腌臜事,与我何干?你有种,去质问你父皇为什么薄情寡恩要杀害嫡妻,你冲我发疯有用吗?”我问。
他默然。
“她舍弃生命,如此静待死亡,是为了保住谁,你不知道吗?”我又问。
“我知道。”他抬起脸,脸上两痕泪,与我那晚在伊水边见到的一样。他刚为母亲流过泪,短短两天功夫,又要眼睁睁看着妹妹离开他了。
他知道,曹姝是想用自己的死,唤醒曹丕残存的亲情:如果曹丕会为女儿的死感到痛苦难舍,或许在面对另一位亲生骨肉的时候,能够手下留情。
可是,他要如何接受妹妹为他而死?
“我已经失去母亲了,”曹叡眼含泪光说:“姝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可以帮我救她吗?”
我从前只觉得叔父和婶婶不能算亲人。而在曹叡这里,父皇不算他的亲人,兄弟们不算他的亲人,祖母也不算他的亲人……
我说:“我的医术未必在你们魏国的御医之上。而且如果公主本人无心接受治疗,就算华佗再世也无用。”
我说出了残酷的事实。于是他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再次在我面前完好地破碎。像一块剔透的冰,外表看似坚硬如故,内里却迸发出无数条裂痕,在月光下丝缕分明。
不知是他们兄妹情深将我待阿旸的狠心衬得过分绝情,还是他们的亲子缘浅让自幼备受父母疼爱的我心生怜悯,又或许是今夜的月色扰乱了我这几天以来积郁在心的太多太复杂太沉重的情绪,我望向他眼睛说:“平原侯,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权且把我当作那晚伊水岸上的芦苇。”
月光里,他幽黑的瞳孔微颤着有一瞬间张大,似是惊讶。
我抬起手,却一时不知该安放何处为妥,最终微微踮脚,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鬓角,像安抚阿旸那样。
他便在我手即将落下的瞬间,拥抱了我。
他在这秋夜里站得久了,衣袍间浸染了寒露气息。
被他拥抱的瞬间,我感受到冰凉衣袍之下人的体温和香气,忽然意识到,我脱口而出那样的话,其实是因为我也需要他。
我太孤独。从小到大,我第一次如此的孤独。
“我知道你是美人计。但,还是谢谢你。”他说。
“道歉。”我说。
“对不起。”他甚至没有问我凭什么让他道歉。
月亮之下,一男一女,并不相爱,却相拥。
无关情爱,惶惑不安的我们只是在同一个瞬间,齐齐败给了孤独。
当寒气渐渐被驱散,理智渐渐回笼,我和他便都有些不自在。
但又都没有急着推开对方。
我贪恋这片刻的温暖。或许他也是。
我的夜郎国太过遥远,而他在自己的土地上,没有依靠。
此时此刻,虽然我信不过他,他也信不过我,但彼此的臂膀和体温如此真实,在一切未知的恐惧里如此具体。
“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联姻不是坏事。”他说。
我闻言,将他一把推开。
待要说讽刺刻薄的话骂他,抬头却看见他在笑着看我,明白他刚刚是故意开玩笑激我。
“谢谢你。”他看饱了我炸毛的样子,稍稍敛容认真说:“没想到你也有善良心软的一面。”
我说:“只是在迁宫一事上答谢平原侯相助罢了。刚刚还了平原侯的人情,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他低头笑了笑:“好。”
再这么面面相觑地站着,有些尴尬,他走去一旁松树下的石凳边,脱了外袍铺在上面,自己坐了,又示意我坐。
我便在离他一人远的地方坐下,问他:“今晚你来,是想……?”
“我无论如何,都想要姝儿活着。如果姝儿也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他看着我:“这次你帮我。”
我说:“我说过了,一切都要公主自己有求生的意志才行。而且我如果参与到公主的治疗之中,如果公主痊愈,一切都好说,否则,我……”
我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口:如果她不幸病故,我被人诬陷谋害公主,该如何是好?岂不是破坏两国邦交,连累了我的母国?
曹叡是聪明人,不需我将话说全便明白我意思,于是冷笑了一声。
我说:“我终究是一个会把八岁的堂弟带来他国一起做人质的人。你指望从我这里获得什么?”
“是。”他认同。
冰冷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口鼻呼出的雾气是淡薄的点缀。
我开口道:“你设法请太后把公主也接来永寿宫住吧。我可以暗中给公主把脉。如果你对御医的用药有疑虑,可以把单子拿来给我看看,我帮你把关。所有供奉给公主的食物和药物,都送一份来我这里。”
他听了,点一点头:“好。多谢。”
我顿了顿,继续道:“今日临别,公主最后的话是,希望我不湮灭在历史里。我不知道公主所说的 ‘曾读过后世史书’是真是假,但同样的话,我也送给你——不要湮灭在历史里。我希望公主可以痊愈,但无论结果如何,我希望你能振作。”
曹叡悲凉笑叹:“她真是孩子气……这种事情也告诉你了么?她还跟你说过什么?”
我说:“就只有这些。”
曹叡眼眶又起了泪光,说:“其实我宁愿强行让自己湮灭。这才是我对这该死的命运的反抗。”
“你不会的。”我说。
他看着我。
我说:“不为她们报仇,你不甘心。不实现你的野心,你不甘心。你只有得到了你父皇那个位子,你才能做到你想要的一切,而到那时,后世史书中必然有你的名字。你必须让自己有资格出现在史书里,就像我一样。”
曹叡仰起头,不知是在望月,还是在逼退自己的眼泪不令其落下。
许久,他说:“父皇如果不杀我的话,我应该会老实安分地待在侯府,不结交大臣,只与几位大儒往来,读书论道,修身养性。我会不时进宫向祖母和父皇他们请安,但我们大概不能经常相见。如果你有事需要我,就告诉绾葛。”
“嗯。”我答应着。
他继续道:“我说过了,在这大魏皇宫里,你必须收敛锋芒。你要学着装傻。现在你住进了永寿宫,陪在太后身边,可以疏远后宫妃嫔,远离勾心斗角,装作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平静度日,熬到你能归国,便是胜利。”
说到底,我和他只能各自蛰伏,以待来日。
至此,便没有别的话说。
夜深露重,各自回房安寝。
第二日,太后下令将东乡公主也迁来永寿宫。
曹丕听闻,来探视公主。
据说公主曾强撑病体下榻向父皇跪拜,含泪哀求父皇以体面的方式安葬母亲,但曹丕最终都没有开恩允准。
曹姝没有拒绝宫中御医的诊治。
因为她如果拒绝,落在曹丕眼里,便是对他含怨,继而曹丕会借此揣测曹叡是否也抱有同样的心境。
待入夜,我欲按照与曹叡的约定,悄悄去为公主诊脉,但公主拒绝了,没有让我入内相见。
于是我明白她还是执意求死。
我将消息通过绾葛报知曹叡——此时曹叡已经如他先前所说,出宫退居平原侯府。
曹叡回复很简短,只说“知道了”。
或许是那日曹丕探病时公主过于悲恸大伤元气,她的病情急转直下,不需要任何人借御医之手动任何手脚,不出几日,公主便薨逝了。
一条鲜活美丽的年轻生命,至此在这幽幽深宫,戛然而止。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到曹叡,也没有听闻任何关于他的动静。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至少意味着他没有被父皇赐死或是被其他人谋害。
太后见惯了生死,因曹姝的死而哀伤了几日,除服之后便恢复如常。
她待我和阿旸都颇为温和慈爱,虽然不亲近。或许是深宫寂寞的缘故,她有些把我们这两个孩子当做自己的孙子孙女一般,常安排膳房给我们弄些好吃的,又亲自教我们诗书、给我们讲些过去的、无伤大雅的故事。
我和阿旸则扮演着承欢膝下的角色,以陪伴相回报。
阿旸起初对这个魏国老太太很是排斥,但太后的善意与我的言辞引导慢慢融化了他的戒备。
阿旸常陪太后弈棋,而我则沉迷于魏国太/祖武皇帝曹操遗留下的兵书。
我住在太后宫中,确实如事先所料,远离了曹丕后宫的纷纷扰扰。
郭夫人不受太后喜欢,太后待她颇为严厉苛刻,郭夫人亦隐隐惧怕太后的威严,每次来侍奉太后时都小心翼翼。如此,她自然不敢对我怎样。
曹协的生母李夫人颇得太后心意,倒是常来请安。我也是后来知道,甄夫人临终遗言,托李夫人照顾一对儿女。
徐夫人和仇夫人各自有自己的一把算盘,常以向太后请安的名义携曹礼曹霖来永寿宫,但我都避而不见,她们也奈何不得我。
夜郎那里没有任何新消息。
日子平静而漫长,让我一度感到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都不真实。直到有天,仇夫人提出,让孟旸随诸皇子一同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