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八年·正月初一·宫宴
除夕夜的雪下了一整夜,将紫禁城装点得银装素裹。正月初一的宫宴,便在雪后初晴的午后于保和殿举行。阳光透过高大的菱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殿内华服锦绣之下涌动的暗流。
丝竹悦耳,觥筹交错。皇室宗亲、文武重臣依序而坐,表面上一派祥和喜庆。皇帝高踞御座,接受着众人的朝拜与恭贺,冕旒后的目光深沉难测。
沈栖梧的位置不算靠前,亦不显眼。他依旧是一身合乎规制的皇子礼服,神色平静地端坐着,偶尔举杯浅酌,仿佛前几日朝堂上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只有细心观察,才能发觉他苍白的面色在暖融融的殿内并未改善多少,眼下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淡青。
萧绝一案的朝堂激辩,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正层层扩散。周览被勒令停职,闭门待参;云州吴氏案牵连出的地方官吏已有数人被锁拿进京;而九皇子沈栖枫虽未受直接指摘,但其门下势力受损、圣眷疑似动摇的传闻,已悄然在勋贵朝臣间流传。
此刻,沈栖枫正与几位宗室子弟谈笑风生,言谈间依旧温雅从容,只是那笑意未曾真正抵达眼底。他偶尔瞥向沈栖梧的方向,目光冰冷如刀。
沈栖梧恍若未觉,只专心听着御座旁乐坊演奏的《春风得意》。前世,他甚少参与此类宫宴,总是早早寻了借口退席。今生,他却要坐在这里,看清每一张笑脸下的心思,感受这繁华表象下的森然寒意。
宴至半酣,内侍开始传赐御酒、时新果品。皇帝似乎兴致颇高,还让几位皇子近前,考较学问,询问政事见解。
轮到沈栖枫时,他对答如流,引经据典,论及江南漕运利弊,颇有见地,引得几位老臣点头赞许。
轮到沈栖梧时,皇帝却只温和地问了句:“栖梧,闭门读书半月,《礼记》可有所得?”
这问题看似寻常,却暗藏机锋。若答得过于浅显,显得敷衍;若答得过于深奥,又恐有卖弄之嫌,更易触动皇帝对皇子结交文臣、邀买名声的忌讳。
沈栖梧起身离席,走到御阶前,恭谨行礼,然后才道:“回父皇,儿臣愚钝,于《礼记》浩瀚深奥之中,只略窥得皮毛。然读至《曲礼》‘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几句,忽有所感。”
他声音清晰平和,并不刻意提高,却能让近处的人听清:“为人子者,敬亲长,是为孝;为臣子者,敬君上,是为忠。然敬之一字,非仅形于外,更须存乎内,诚于中而形于外,方为真敬。儿臣以往,或拘泥形迹,或虑事不周,未能深体‘敬’之真意。闭门思过,方知‘俨若思’‘安定辞’之要——遇事当庄重思虑,言谈当沉稳安定,非为怯懦,实为尽责。”
他没有直接谈论经义大道理,而是结合自身“闭门思过”的由头,谈对“敬”的理解,并将之引申到为人处世的责任与态度上。既回答了皇帝的问题,又含蓄地为自己前番“莽撞”行为做了解释(思虑不周),更表明了自己“尽责”的态度,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景和帝听罢,沉默了片刻,方道:“你能作此想,便是进益。起来吧。”
“谢父皇。” 沈栖梧起身退回座位。他能感觉到许多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探究,有深思,也有忌惮。
皇帝似乎兴致稍减,摆了摆手,示意乐舞继续。宫宴的氛围恢复了表面的热闹。
这时,长公主沈静徽忽然笑着开口:“陛下,今日宫宴喜庆,光是听曲赏舞未免单调。臣妹听闻七皇侄近日不仅精研《礼记》,于书画一道也颇有进境,前日还临摹了陆太傅都称赞的《礼器碑》。不如让栖梧当众挥毫,写几个吉祥字,也为宫宴添些雅趣,如何?”
此言一出,殿内微微一静。
让皇子当众表演书法,看似风雅,实则微妙。写得好是锦上添花,写不好便是当众出丑。尤其沈栖梧刚经历风波,身体似乎也不佳。
沈栖枫眼中闪过一抹快意。他知道这位皇姑骄纵随性,此举未必是恶意,但绝对是给沈栖梧出了个难题。
景和帝未置可否,只看向沈栖梧:“栖梧,你意下如何?”
沈栖梧心中迅速权衡。拒绝,显得怯懦无能;接受,若状态不佳写坏了,更是落人口实。但长公主提及陆明璋的称赞,或许……并非全是刁难?
他起身,恭敬道:“皇姑有命,儿臣自当遵从。只是儿臣笔力稚嫩,恐污圣目。若父皇与皇姑不弃,儿臣愿勉力一试,写一幅‘国泰民安’,为陛下贺,为天下祈。”
“国泰民安”,四字吉祥稳妥,立意也高。
“准。” 景和帝点了点头。
内侍立刻搬来书案,铺上上好的洒金宣纸,研好浓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沈栖梧身上。
沈栖梧净手,提笔,凝神静气。殿内的喧嚣似乎远去,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前世冷宫孤寂、边关烽火,以及今生雪夜执手、朝堂惊雷。笔锋饱蘸浓墨,落于纸上。
他的字,并非一味追求锋芒毕露的凌厉,也非故作姿态的柔媚。而是融入了隶书的古拙沉稳与行楷的流畅劲秀,一笔一画,力透纸背,结构严谨,气韵内敛。尤其是“安”字最后一点,凝重如山,稳稳压住全篇。
当“国泰民安”四个大字呈现于众人眼前时,殿内响起低低的赞叹声。即便是不通文墨的武将,也能看出这字写得极好,沉稳大气,风骨铮然。
“好字!”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忍不住抚掌,“笔力雄健,结构端严,气度俨然!七殿下于书法一道,果然深得《礼器碑》精髓,更有青出于蓝之势!”
陆明璋捻须微微颔首,眼中露出满意之色。
长公主沈静徽更是笑道:“本宫就说栖梧有功底!这字写得,比那些号称大家的花架子强多了!陛下,您看如何?”
景和帝看着那幅字,目光在那沉稳的笔画上停留片刻,缓缓道:“字如其人,心正笔正。栖梧,看来这半月闭门,你并未虚度。”
一句“心正笔正”,评价极高!
沈栖梧放下笔,躬身道:“儿臣惶恐,谢父皇、皇姑、诸位大人谬赞。”
他退回座位时,能明显感觉到投向自己的目光又多了几分不同。尤其是几位清流文臣和宗室中素有雅名的长辈,看他的眼神已然带上了一丝欣赏。
沈栖枫手中的酒杯几乎要捏碎。他精心准备的漕运之论,竟不如沈栖梧这随手几笔字更能赢得赞誉!尤其是父皇那句“心正笔正”,简直如同耳光扇在他脸上!
宫宴继续,但风向已悄然转变。不少官员开始主动向沈栖梧敬酒,言辞间多了几分尊重与热络。虽然大多还是试探与观望,但与之前的忽视甚至轻蔑,已是天壤之别。
沈栖梧来者不拒,却只浅酌即止,言谈得体,既不显得过于热切攀附,也不冷漠拒人。
宴至尾声,皇帝似有些倦了,正准备起驾回宫,一名身着北境军报信使服色的军士,却风尘仆仆地被引至殿外求见。
“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 内侍匆匆入内禀报。
殿内顿时一静。年节时分传来加急军报,绝非寻常!
“宣。” 景和帝坐直了身体。
信使入殿跪倒,呈上军报:“启禀陛下!腊月廿九,北狄左贤王部集结五千骑,趁雪夜突袭我鹰扬堡外七十里之牧民聚集地!镇北王世子萧绝率前锋营轻骑出击,于白狼口设伏,激战一夜,斩首千余,击溃敌军,俘获牛羊马匹无数!左贤王败退百里!我军大捷!”
大捷!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萧绝竟在边关取得了一场漂亮的胜利!而且时间点,恰好是在京城朝堂为他激烈争论、甚至派人证入京之后!
这捷报,简直像是为萧绝、也为沈栖梧之前的所有行动,做了最铿锵有力的注脚!
景和帝接过军报,仔细阅看,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弛了一瞬。他将军报递给身旁的内侍,淡淡道:“念。”
内侍高声将捷报内容又宣读了一遍。殿内文武听得清清楚楚——斩首千余,击溃敌军,俘获甚众!
“好!” 一位老将军忍不住喝彩,“萧世子用兵如神,扬我国威!”
“雪夜设伏,以少胜多,真乃将才!”
“此捷正当其时,足显我边军忠勇,陛下圣明!”
赞誉之声顿时响起。无论私下立场如何,面对实实在在的军功,尤其是这种提振国威的胜仗,无人敢轻易贬低。
沈栖枫脸色铁青,只觉得今日这宫宴,每一刻都在与他作对!
景和帝抬手,压下殿内议论,对信使道:“将士用命,有功于国。传朕旨意,犒赏鹰扬堡有功将士。萧绝……指挥若定,退敌有功,赐金百两,锦缎五十匹,以示嘉奖。”
赏赐不算特别厚重,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份来自皇帝的公开嘉奖,意义非凡!这几乎等于正式认可了萧绝的功绩与地位,也为之前案件的“冤屈”可能,增添了最重的砝码!
“末将代世子及全军将士,谢陛下隆恩!” 信使激动叩首。
宫宴在这突如其来的捷报中走向**,也接近尾声。皇帝起驾回宫,众人恭送。
沈栖梧随着人流走出保和殿,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袖中,那枚来自萧锐的蜡丸已被他暗中捏碎,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条,上面是萧绝铁画银钩般的字迹:
“京中事已知。白狼口之捷,可作贺礼。北境安,勿念。保重。”
寥寥数语,却让沈栖梧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冲散了宫宴上饮下的那些冰冷酒液的寒意。
萧绝不仅用一场大捷呼应了京城的斗争,更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已知你处境,我亦在努力,我们各自安好,便是最好。
“七哥。” 沈栖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冰冷刺骨。
沈栖梧转身,平静地看着他:“九弟。”
沈栖枫走近,脸上带着笑,眼神却像毒蛇:“七哥今日真是风光无限。字写得好,边关还有‘友人’送来大捷为贺。弟弟真是……佩服得紧。”
“九弟过誉。” 沈栖梧淡淡道,“边关将士用命,乃父皇洪福,国家之幸。至于写字,不过雕虫小技,娱亲罢了,不值一提。”
“娱亲?” 沈栖枫咀嚼着这两个字,忽而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沈栖梧,你以为赢了这一局,就能翻身了?别忘了,你那个早死的母后和外家,是父皇心里永远拔不掉的刺!你以为凭几笔字、几句话,就能抹平?做梦!”
他的话语恶毒而直接,试图撕开沈栖梧最深的伤疤。
沈栖梧眼神骤冷,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沈栖枫,直到对方在他平静无波的目光下,竟感到一丝莫名的心悸。
“九弟,” 沈栖梧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你知道,为什么我母后去了这么多年,宫中却再无继后吗?”
沈栖枫一愣。
“因为有些位置,空了就是空了。有些人,走了就是走了。但痕迹永远都在。” 沈栖梧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巍峨的宫殿飞檐,语气飘忽,“就像这宫里的雪,化了,还会有新的落下。争来争去,不过都是……雪泥鸿爪。”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沈栖枫有些惊疑不定的脸上,极淡地笑了笑:“九弟,年节喜庆,何必总想着那些不愉快的事?保重身体,方是长久之道。”
说完,他不再理会沈栖枫,转身,踏着未化的积雪,稳步离去。玄色的礼服下摆拂过雪地,留下浅浅的印痕,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
沈栖枫站在原地,看着沈栖梧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宫道拐角,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竟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
沈栖梧最后那几句话,那眼神,那笑容……让他第一次对这个皇兄,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忌惮,甚至……一丝恐惧。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沈栖梧,早已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可以随意拿捏、沉默寡言的废太子了。
宫宴散去,华灯初上。
沈栖梧回到听梧轩,屏退左右,独自站在窗前。怀中那份捷报的抄录和他自己写的“国泰民安”,并排放在书案上。
一边是边关铁血,一边是笔下风骨。
一边是萧绝沙场挣来的功勋与底气,一边是他在宫廷博弈中逐渐累积的“势”与名望。
他们走的道路截然不同,却奇异地在这新旧交替的时刻,交相辉映。
蜡丸中的纸条已被他烧掉,灰烬落入炭盆。
“北境安,勿念。保重。”
沈栖梧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萧绝,这份“贺礼”,我收到了。
京城这一局,我们……算是开了个好头。
但正如沈栖枫所言,真正的刺,尚未拔除。前方的路,只会更加险恶。
他推开窗,寒风涌入,卷着细雪。
远处,长春宫的灯火,依旧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