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再见顾锦程是去县里置办年货的时候。
今年是家里分出来单过的第一个新年,又是新房新院,新生活可谓欣欣向荣,还有吴杜两家的亲戚走动,因此,采薇打算大办年货年礼,为此专门租了杨家骡车。
杨猎户打算明年送儿子往县里书院读书,入冬后早早跟夫子打过了招呼,现下天冷得厉害,老童生那边私塾还没放假,杨鸿之却是不去了,自个在家温书,在采薇预定骡车时,嚷嚷着要一道去县里,今儿死磨硬缠跟了过来。
为了体弱的独子着想,杨猎户专门套了车厢,眼下,杨鸿之缩在被子里,身前是铁架架着的火盆,采薇笑他,“明年后想在家待都没得多少时间,非得凑这热闹!”
杨鸿之闭眼不搭理她。
路上往县里去的行人不少,都是兴贤乡人,可能住处相隔甚远,可到底面熟,杨猎户少不得与人打招呼,顺道解释一下今儿骡车被采薇包了,没法给众人搭顺风车。
大家都是去置办年货,好些人背篓挑担,或装着田里出息或是活鸡鸭、禽蛋,想着即便卖不出去也能换点家用年货,纷纷笑着表示理解,不一时,马车落下路人一大截。
杨鸿之适应了裹着棉被还不够暖和的车厢温度,睁眼看向火盆边烤手的人,“你小姑姑定亲那日,你咋没来乡里?”
采薇穿着新棉絮的厚袄外套灰粗布罩衣,加之她今冬吃得好身体壮实起来,并不觉得冷,不过火盆就在脚边她也没放过,听这话抬头,瞥了裹得跟熊一样的杨鸿之一眼,淡淡道:“我现在很像缺席吃的人?”
神色很是不屑!
杨鸿之气结,“他们是不是又为难你了?”
采薇往后挪了挪靠在车厢上,啧啧道:”你还有心事操心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我可是听说县里书院不好混,你进去除非一鸣惊人得夫子青眼,不然就是炮灰命······”
“顾大公子跟你说的?”见她岔开话题,杨鸿之也不再追问,瞅着采薇心有不忿,“你可真是有奶便是娘。”掏钱的人说啥都信!
如何能不懂他的神色,采薇笑嘻嘻拽过角壁处的小背篓,“钱是世界上最不会说谎的东西,多香啊,人见人爱。”
背篓里是两吊钱,两千个铜板,重十五斤有余,随着她拽拉相互碰撞发出叮铃声。
她这钻钱眼的性子,杨鸿之早不陌生,鼓嘴,半响才气咻咻道:“你今儿还去顾府吗,能不能带我一起?”
采薇心思一转,杨家对她的态度她早清楚,以往还跟杨鸿之相看两厌呢,结果自打六月底她顺手把这小子从河里捞上来,有些事儿就开始转变了。
不过她没想着发展“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感情,因此一直避着,可现在这小子越发得寸进尺,采薇真怕戳破这层窗纸两人连朋友都没得做,勾起嘴角摇头晃脑,“当然是要见的,我还得汇报这段时间的劳动成果呢。”
“今儿直接带你去不大好,等我问问,要是可以,下次带你一起。”
杨鸿之的失望写在脸上,不过他知晓采薇脾气,他对着爹娘能死磨硬缠叫人改变主意,对上采薇,只会适得其反,因此乖乖应了,“那你一定要记着问。”
雇了杨家骡车,进城后采薇先去置办年货,该买的、以往不敢奢望的、念想日久的通通全款拿下,占用了大半车厢后,拎了一篓子“水货”去了顾府。
“一定要记得问啊!”杨鸿之站在骡车旁摆手叮嘱,采薇回头,抬手右手大拇指食指对掐剩余三指竖起,“一定不会忘的。”
人都走出大老远了,街上行人算不得摩肩接踵,可也掩藏了她的背影,杨鸿之抬起自己右手比划刚才看到的手势,这个手势他不陌生,在采薇那里属于“知道了”、“记住了”、“好了”、“好的”······
来得次数多了,对顾府称不上闭着眼都不会走错可也并不陌生,尤其是门房的几个小厮,可今儿······采薇不确定是不是她多想,总觉得有些许奇怪。
身后来自门房小厮如芒在背的窥视消失,可带路小厮似有若无的余光又是几个意思,采薇拎着竹篓溜溜达达,眼珠一转装作好奇的样子满脸艳羡:“快过年了,府上早就准备了吧!”
眼神好似钉在小厮才穿的新衣服上,咂嘴道:“过年又发新衣裳,还有赏钱拿,你们可真好!”
小厮心里嫌弃,面上却又不掩骄矜,挺了挺胸膛催促:“快些吧,主子等着呢!”要不是管家叮嘱这些日子皮紧着些莫要招惹那瘟神,他早训斥这眼皮子浅的乡下丫头了。
“哦哦,好的好的。”采薇笑得谄媚,加快步子开始小跑,心里却是纳闷。
顾府小厮这般敬职敬责,她心里不安得很呐!
后脚才踏进顾锦程院子的门槛,余光里带路小厮已经跑远,采薇转身看去,正琢磨顾府是不是出啥事了,身后传来欠揍的声音。
“院外有谁在啊,勾得你魂不守舍磨磨蹭蹭?”
擦,咋这酸呢?吃饺子都不用蘸醋了!采薇嘴角抽抽,回头看着窗口处看来的人,不过一瞬,便被顾锦程身后的人吸引。
“公子中午好,伯伯好。”采薇似模似样朝两人福礼。
她自觉当了文明人,在外人面前给足了顾少爷面子,殊不知这歪歪扭扭的福礼落在顾锦程眼中很是有些辣眼睛,愣了一下,见人摇摇缓缓半蹲着,顾锦程毒舌道:“照猫画虎,东施效颦,看着你这福礼就知道没半分虔心。”
采薇磨牙,给你小子在外人面前做脸你还嫌弃上了,好好好,她直起身子皮笑肉不笑:“还想给您拜个早年呢,合着我的虔心喂狗了!”
耳边传来轻笑声,顾锦程抿嘴,看着人采薇往书房来。
“你的青梅?”会稽散人饶有兴致,揶揄道:“要不,老夫回避一下?”
顾锦程垂眸,淡淡道:“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
“呵—”会稽散人轻笑,见院中小女娃躲开阿文的手,拎着竹篓直接往书房来,意味深长道:“趁手的武器打磨的太过锋利,易伤人也易伤己!”
采薇以为两人在商量重要的事情,在门槛处顿了一下,率先探头进屋瞧,见老先生洞穿世事般锐利清明的眼神看来,点头乐呵呵请示:“可以进来吗?”
顾锦程双手交叉拢在衣袖中,溜溜达达走过去,还没走近就看见竹篓底下的水滴,撇嘴嫌弃:“带了什么破烂?我这是书房!”
采薇后退两步,双手抓住竹篓边沿倾斜向屋内给他展示,“给你的年礼,新鲜货。”
能不新鲜吗,摊主摸黑从自家水塘捞上来的,这会儿了个别鱼虾还喘着气呢!
会稽散人抚须,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巡视,满脸的兴致盎然。
顾锦程依旧很嫌弃,“你从小爷身上赚了有百来两了吧,给小爷的年货就这?”
采薇这会儿不护着篓子了,笑嘻嘻塞给旁边的康锦武,自顾抬脚进屋,“哪能啊,大礼在后头呢。”末了还不不忘叮嘱康锦武:“鱼虾就吃个新鲜,让厨房给你家少爷做上。”
康锦武:······
低头与一只半死不活的鱼眼相对,满脸一言难尽,想到上次这人把少爷喜欢的海货清盘,心里嘀咕:怕不是舍不得买干贝鲍鱼,才拿了这一篓子水货给他家少爷当年礼吧!
只能说仆随正主,顾锦程上下打量采薇,”对着财神都这么抠门,当心折财运。”
这一辈子钱财可是她唯一的命门,咒她短命她能忍,碍着财运可不成,采薇立时换了热(chan)情(mei)的笑脸,凑到顾财神面前,“我是那抠门的人嘛,都说了大礼在后头这只是前菜给您开开胃,我最靠谱了,咱俩合作这久你该知道的!”
已经下台阶准备找人将竹篓送去厨下的康锦武撇嘴:还说他狗腿,听听,只听话音都能想象那讨好的嘴脸,嘁!
顾锦程也觉得凑到眼前的笑脸他无福消受,甩袖后退两步,”有奶就是娘!”
采薇也不在意被揭穿,嘻嘻一笑跟上去。
“这位是会稽先生,是我请来的先生······”
采薇板正神色,双手抱拳躬身跟老先生行礼,“小女子宋采薇,见过先生。”
会稽散人一手负背一手抚须,眯眼轻轻颔首,“嗯,采薇,好名。”
见他俩说话随意关系熟稔,会稽散人又不是没眼色的人,找了由头回前院自己的屋子。
人已经出院门了采薇还趴在门框上伸长脖子看,感慨道:“这位老先生不是一般人呐,你交了多少束脩?”
顾锦程斜眼睨她,“你肯定出不起。”
擦,不就请了好先生么看这副嘴脸,她请不起咋了,交不起束脩咋啦,还不兴她蹭名师啦?采薇藏了一肚子的嘀咕,面上却是一本正经竖起大拇指夸人,“牛啊,逆水行舟砥砺奋进我辈楷模是也,我要多多向你学习。”
虽然不清楚她打得什么主意,但顾锦程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同为“鬼”某些时候他的确需要自愧不如,扫了笑盈盈的人一眼没搭话。
采薇当他接受了彩虹屁,转而问起商队,“我大哥他们走哪里了,顺利不······”
用六十文买的一篓子鱼虾给金大腿拜了个早年,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跟会稽先生打了个招呼,采薇晃悠着出了顾府回家去。
康锦武搔着下巴碎碎念:“我看送年礼是虚,主要来蹭饭的吧!”
顾锦程手拢在袖子中老神在在,“明年就不只蹭吃蹭喝了,怕是文房四宝连带先生都得蹭!”说不定还是一拖二。
唯有会稽散人一脸遗憾,“女娃娃倒是钟灵毓秀,可惜老夫不收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