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头一次采薇对家里人掉脸子，直到晚饭都没出来，还是采莲给她端到屋里。
“别气了，娘就是太担心大哥。”望着坐在桌前静静翻书的妹妹，采莲憋出了一句安慰话。
采薇扭头看她，淡淡道：“把好大儿拘在眼前吃不饱穿不暖一事无成，这种关心我还是头次见。”
采莲没了话音，踌躇后将晚饭放在矮几上出了门。
门帘掀起又落下，屋里光线明了又暗又陷入安静，只留油灯豆黄火苗摇摆不定，采薇低头继续认字。
灶房里，一个转身的功夫，吴氏发现碗里的菜变少了，尤其冒尖的羊大骨面上坑坑洼洼还凹下午老多，再看一眼灶台，空碗不见了，她冷了脸，恰逢大女儿进来，狠狠剜了人一眼，“二丫人小吃得少你分那多······”
走到灶房屋檐下的宋老大正好听见这话，笑道：“采薇饭量可不小，能吃是福。”进灶房见妻子儿女都站着，饭已经上桌，以为等自己呢，招手道：“都坐下吃，采薇的给留出来。”
采莲呐呐：“爹，妹妹的饭已经端过去了。”
“好，端过去就好，咱们也吃。”宋老大笑呵呵。
这一打岔，吴氏的那些抱怨斥责憋在了心里，吃过饭便丢下碗筷回东屋，宋老大纳闷，“你娘这是咋了？”吃饭时都不说话，这会儿更是早早下桌。
宋清没提他娘不乐意给二妹多留饭，只道：“娘因着我去西北这事儿还在生气呢，爹，陈五哥在家不，咋说的？”
“陈五不在，二芽在，他说车队五天后出发，一路都是坐船，至于回来时咋安排，他这次不跟车队不清楚。”宋老大想起陈二芽欲言又止的神色叹了口气，直视长子，“你要想去今晚就开始收拾东西，最迟后儿我带你进城找你关叔。”
宋漓还小，只知道大哥要坐大船去很远的地方，除了羡慕就是跟前跟后念叨回来时给他买没见过的东西，采莲只小大哥两岁，早已知晓轻重，帮着大哥收拾衣裳被褥，还特意从乡里铃医那儿买了好几包药。
家里唯有两人对这事儿不上心，采薇不想多搅合，免得吴氏越发觉得是她撺掇的，吴氏则是黑着脸，对着小儿子都没个笑意。
昨晚宋老大已经说了妻子一通，今儿他和长子去县里，估计得住到儿子出发，他还想着能不能送到黑石渡口呢，担心自己走后妻子与小女儿闹掰，叮嘱道：“采莲，你看着你娘，她要说你妹妹拦着点，不行了就带你妹妹去乡里玩。”又叮嘱小儿子不要乱跑，当心山里有狼跑出来云云，终究是没回屋与妻子告别。
窝在床上生闷气的吴氏听着没了动静，起身从窗缝看，院里空无一人，对上西厢窗户透出的光亮眯起眼睛，低低叨咕：才吃了几顿饱饭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大白天的点油灯······
对于两个儿子的以后，以往宋老大从没想过，不是他没慈父心，在老宋家，他只能拼命干活努力维持长子长房长孙的地位，以求上房能顾及面子在长子的亲事上少些为难，除此之外就是期待儿子大了娶妻成亲分家那一天。
宋老大从没想过，几十年的期望会在小女儿身上实现，现在即便不是他当家做主，可家里日子那也是没话说，甚至都是他以往根本不敢想的好日子，有了更多的盼头，又没了上房压在头顶，他才敢一口气租十亩田。
这是他交税时不求人的底气，也是他攒家底的唯一办法，同时对于长子，他觉得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下去，怕是跟他一样苦哈哈娶不上媳妇，因此，宋老大很支持长子出去跑一趟，至少开开眼，回来在乡里也能被人高看。
越到城门口，路上的积雪越少，可排队进城的人却不多，宋老大还稀奇，下驴车付了车前背上包袱跟在队伍后面，结果眼看快排到他们父子俩，才发现进城的门税钱又涨了。
一个人三文钱，要是牲口套车进城就得五文，这······宋老大从怀里掏钱时手都在抖。
他手里的铜板碎银加起来有小二两多，还是之前买羊剩下的，大头给长子缝在了被褥里衣上，剩下的今儿全揣来了，一百多文，就这，掏出六文后他都觉得怀里钱袋轻了一大截。
街上路人寥寥，行色匆匆，甚至有些店铺门户都是半开半掩，宋老大提了提背上的铺盖包袱，低低道：“城里人日子也不好过啊！”
宋清微微点头，观察着沿街铺子，不一时低头加快脚步。
关牙人见到父子俩很是高兴，出了柜台迎接，“宋老哥，今儿带着大郎进城来了。”他还以为是来采买的，为老友家日子好转高兴。
宋老大进门的脚步一顿，神色涩然，正要亮出身后的包袱开口求人，却被儿子抢了先。
宋清很是恭敬，“关叔，是侄儿有事想求您。”原本他不打算找顾公子，只想跟着关牙行的人出去长长见识，一则二妹已经给顾公子办事，他没必要再掺一脚，二则免得娘越发生气迁怒二妹。
可今儿进城一趟，门税又涨，县里铺子买卖看着也不景气，宋清改了主意。
听他说完，关牙人心里诧异嘴上却应承下来，“没问题，虽说咱到不了顾公子面前，可小文一直在跟咱们牙行打交道，我让人去问问，你和你爹坐着喝点热茶歇歇。”
待牙行的小厮去顾府，关牙人才解释道：“小文是顾公子书童小武的亲哥哥，为了这门买卖专门从京城过来的，看年纪比大郎大不了几岁，人可有本事了······”
且说康锦文收到门房小厮的传话也是诧异，还专门往书房去了一趟。
顾锦程正在欣赏一副猛虎下山挂画，听他回话，挑着眉扭头看向门外。
康锦文猜测关牙人的用意，沉声道：“后天就出发，该定的都定好了，这会儿见我，该不会是有什么变数？”关家牙行在这桩买卖里只负责经办卖身契，其余都跟牙行无关，难不成到这会儿了想坐地起价？
顾锦程负手踱步，沉吟一瞬道：“让关家的人进来我问问。”
听宋清想见他，顾锦程猜度宋清的用意，康锦文神色微敛，请示道：“公子，不如小的先去见见。”
“不用。”顾锦程直接吩咐关家牙行的小厮传个话，让宋清来顾府。
对宋采薇，康锦文知道的全是弟弟说给他的，诸如“乡下出身的野丫头”、“饭量可大啦”“脸皮厚不讲理，每回来了连吃带拿“······
他当然不会觉得自家公子被一个黄毛丫头蛊惑，倒是先入为主认为宋采薇应该有值得入公子眼的可贵之处，只是今儿来的是她大哥，康锦文捉摸不定。
顾锦程倒是琢磨出些想头，只是不见到人还不确定。
听完牙行小厮传话，宋老大很是不放心，想要跟着儿子一道去顾府，不知为何宋清突然想起二妹的行事，带他和大妹往顾府去时镇定自若，那还是顾公子特意上门问罪之后。
“爹，没事儿，你就在关叔这儿歇歇，关叔，您这边也忙，我不用人陪着······”
关牙人乐呵呵摆手，“去吧去吧，你爹在我这儿有啥不放心的，快去快回。”
一路上宋清都在回忆，想从以往二妹说的有关顾公子的只言片语中琢磨出有用的信息，可惜，顾府大门就在眼前，他竟只得了一个确切信息——“顾公子不似传言那般”。
大冬天，积雪待融，日头毫无温度，他却出了一脑门的汗，在顾府门子下台阶走来时，宋清抬袖沾了沾额头汗意抬脚过去。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顾公子，却是第一次单独见，甚至是因为······
宋清躬身站在书房下首，面朝书桌，原本僵直的脊背因着良久的沉默越发弯曲，没听见火盆的动静，屋内却是暖意灼人。
顾锦程的眼眸深似沧渊，静静注视不远处的少年，半响才道：“你可能不清楚，这桩买卖算是我与你妹妹合作，你家占有分成，这次你履监工一职······”
“不，”宋清急急抬头打断顾锦程，憋得通红的脸终于示人，“我、我不是想掺和一脚，是想在您的手下谋一份工。”签短契长契都行，若是······卖身也成。
顾锦程读懂他的眼神，摇头拒绝，“顾府的当家人是我父亲，你想卖身只能是卖进顾府，没法成为我个人的下人。”
宋清莫名觉得这是对方的推辞，只是他也没了别的法子，沉默后小心翼翼又饱含期待道：“那···签做工契书呢？长短都行。”
二妹已经一个人扛了那么多，带着全家走出这远，他不能干看着让妹妹一个人扛，他是长子，又是男儿，就该扛起孝顺父母供养弟妹的责任。
顾锦程左手搭在桌上，中指轻点桌面，好似在斟酌考量，不过五六息，应道：“好，你既有所求，这次我帮你，签契的事暂且放放，这次往来汉中府你先随阿文学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