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冰冷粘稠的深海底部艰难上浮。
费许猛地睁开眼,率先感受到的不是光线,而是束缚——冰冷、坚硬的皮带紧紧勒在他的手腕、脚踝和胸膛,将他死死地固定在身下这张坚硬的金属床上。他试着动了动,除了关节处传来因过度用力而产生的酸痛感,以及皮带摩擦皮肤的刺痛外,他动弹不得。
恐慌,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压下喉咙口几乎要溢出的惊叫。黑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快速扫视四周。这里似乎是一间病房,或者说,更像一间实验室。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却掩盖不住一股更深层的、若有若无的……**的甜腻气息。
他的头被固定着,只能艰难地侧转视线。
然后,他看到了。
就在他旁边,不足两米的地方,摆放着另一张病床。
那张床上连接着更多、更复杂的仪器,管线像纠缠的蛇群,蜿蜒着连接到床上那个……勉强还能被称之为“人”的躯体上。
四肢……从肩关节和大腿根部被整齐地切除了,包裹着渗出血迹和不明黄色液体的肮脏绷带。躯干干瘪,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色。
最恐怖的是头部。
那里的绷带松脱了一部分,露出了……空洞。
是的,空洞。
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深陷的、黑漆漆的窟窿,毫无生气地朝向天花板,又仿佛……正穿透昏暗的光线,直勾勾地“盯”着他。
没有嘴唇的口腔微微张开着,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像一个无声的、永恒的尖叫。
费许的呼吸骤然停止了一瞬。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头顶,让他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他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非人”的恐怖,这比任何张牙舞爪的怪物都更令人胆寒。
他猛地闭上眼,又迅速睁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利用那点刺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必须思考,必须找到信息……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仿佛来自意识最边缘的啜泣声,钻进了他的耳朵。
那是一个少女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伤和绝望,断断续续地、反复呢喃着一个名字:
“……艾娃……”
“……艾娃……”
声音很轻,像是幻觉,却又无比清晰地回荡在这间死寂的病房里。
艾娃?
费许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名字……
他还未来得及深思——
“吱呀——”
一声老旧合页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突兀地响起。
病房那扇厚重的、漆皮剥落的铁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了。
一道狭长的、来自外面走廊的、更加昏暗的光线,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切入了室内的晦暗。
门外,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门轴摩擦的刺耳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身形在女性中算得上高大,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是白色的医生袍,袍子下摆沾着些早已干涸发暗的污渍。她的步伐很稳,带着一种长期处于主导地位的人才有的沉着,甚至可以说是……麻木。
借着门外透进来的、更加昏沉的光线,费许在她走近的瞬间,锐利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她胸前那枚有些歪斜的胸牌:
【主治医师:艾娃】
果然是她!
费许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个少女呼唤的名字,与眼前这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女人重合了。
“你要做什么?”费许立刻开口,声音因为之前的紧绷而有些沙哑,但他尽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被束缚在床上的处境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必须获取信息。
然而,艾娃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问话,甚至连瞥都没有瞥他一眼。
她径直越过了费许的病床,仿佛他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或者……一件尚未到使用时间的器械。她走向了旁边那张被各种仪器管线缠绕的病床,走向那个失去了四肢与双眼的“人彘”。
接下来的一幕,让费许感到了另一种层面上的毛骨悚然。
只见艾娃在病床边停下,微微俯下身。她脸上那种近乎冷酷的沉着瞬间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扭曲的、混合着无尽悲伤、痴迷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她伸出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极其轻柔地、仿佛怕碰碎什么易碎品般,抚上了那具躯体的额头,然后顺着稀疏干枯的发丝,一下一下,温柔地梳理着。
“没事的……没事的……”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诡异的、能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轻柔,“很快了……再坚持一下,很快一切就能过去了……不会再痛了……”
她像是在安慰一个熟睡的孩子,又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前的祷告。
那具毫无反应的躯体,在她温柔的抚摸和低语下,显得更加诡异和恐怖。
费许看着这一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极致的残酷与极致的“温柔”交织在一起的画面,比任何直接的恐吓都更让人不适。
“艾娃医生,”他再次提高了声音,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需要我做什么?”
这一次,艾娃终于有了反应。
她抚摸的动作顿住了。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那双眼睛——之前沉浸在虚假温柔中的眼睛——此刻如同两把淬了冰的解剖刀,猛地钉在了费许脸上。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警告,以及一种……看待实验材料的审视。
那眼神太过冷厉,带着尸山血海般的压迫感,竟让费许一瞬间将所有追问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短暂的、令人心悸的沉默后,艾娃重新站直了身体,恢复了那种主治医师的、带着疏离权威感的姿态。她面向费许,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我是艾娃,这里的主治医师。”
“而你,”她的目光扫过费许被束缚的四肢,最终落回他苍白的脸上,
“是能让她‘完整’的……最后一块拼图。”
“最后一块拼图……”
艾娃冰冷的话语像一把凿子,狠狠敲碎了费许强行维持的镇定。尤其是“拼图”这个词,结合旁边病床上那具失去了四肢与双眼的躯体,一个清晰而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残缺。
他们想把他也变得……残缺不全!
挖去眼睛?截去四肢?像旁边那个“人”一样,变成一块无知无觉、仅供维持基本生命体征的“肉块”,成为维系艾娃那疯狂执念的又一个牺牲品?!
不!绝对不行!
费许可以接受死亡,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玩弄死亡。但这种彻底的、人为的、丧失一切自主能力的残缺,是他灵魂深处最无法忍受的亵渎!这比死亡更令他恐惧千百倍!
恐慌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就在艾娃伸手准备解开他病床的固定锁,将他推向隔壁那间散发着更浓重消毒水和血腥味的手术室时,费许被束缚的右手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挣脱了部分束缚带的限制,一把抓住了艾娃推床的那只手臂!
触手一片冰冷坚硬,完全不像人类的肢体!
但费许已经顾不上了。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发动【咒枷】!
哪怕成功率未知,哪怕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反噬,他也必须拼死一搏!这是他唯一可能摆脱这恐怖命运的机会!
他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力,掌心试图凝聚那熟悉的、束缚灵魂的烙印之力——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预想中的红光没有亮起,灵魂连接的悸动也毫无踪影。技能像是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费许愣住了。
艾娃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她低头,看着费许死死抓住她小臂的手,又抬眼看向费许那双因惊愕和绝望而睁大的黑眸,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带着嘲弄和残酷意味的弧度。
“哼。”
一声短促的冷哼,如同冰锥刺破空气。
“看来,你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话音未落,艾娃被抓住的那条手臂猛地一震!一股远超常人力量的机械驱动感传来,轻易就震开了费许因虚弱而并不牢固的手指。
紧接着,她反手一挥——
“啪!!”
一记极其狠厉、带着金属质感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费许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整个病床都跟着猛地一震。
费许的头被这股巨力打得狠狠偏向一侧,耳朵里瞬间灌满了尖锐的嗡鸣,眼前金星乱冒,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口腔里迅速弥漫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眩晕和剧痛吞噬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只剩下生理性的耳鸣和眼前模糊晃动的光影。
在他意识涣散的边缘,只隐约听到艾娃那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不自量力。”
“乖乖做你的‘拼图’,还能少受点苦。”
紧接着,病床的轮子发出咕噜声,他被无情地推着,滑向了那扇象征着未知恐怖与彻底残缺的手术室大门……
-
就在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手术室大门近在咫尺,费许几乎能闻到里面飘来的金属和防腐剂混合的刺鼻气味时——
“啪!”
一声轻微的脆响。
头顶那盏本就昏暗的灯,连同房间里所有仪器的指示灯,在一瞬间彻底熄灭。
绝对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旁边病床上那具躯体身上某些仪器的备用电池,发出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红点,像黑暗中垂死挣扎的眼睛。
推着病床的力道猛地一停。
黑暗中,传来艾娃一声压抑着怒火的冷哼。
“算你运气好。”她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不悦,“老旧的线路……你最好祈祷只是跳闸。”
费许感觉到束缚带一松,似乎是艾娃暂时放开了病床。紧接着,沉稳而迅速的脚步声响起,朝着房门的方向而去——她必须去查看电路,确保她的“手术”不会在关键时刻被中断。
机会!
听着艾娃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并且似乎朝着配电箱的方向远去,费许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强忍着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痛和眩晕感,猛地侧过头,朝着旁边病床的方向,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
“喂!你还在吗?告诉我,艾娃到底想做什么?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黑暗中,那微弱的啜泣声停顿了一下,随即,那个少女的声音带着更深的绝望和一丝虚无缥缈的渴望,轻轻响起,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
“日落……她说………最后一次……晚霞……”
晚霞?
费许一愣。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在这充满绝望和病变的地方,晚霞?这简直……
他还想再追问细节,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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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门外走廊。
艾娃快步走到嵌在墙壁上的密码盘前,凭借肌肉记忆迅速输入了开启病房大门的六位数密码。
“滴滴——错误!”
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艾娃皱眉,再次输入。
“滴滴——错误!”
不对劲!
她猛地回头,看向密码盘的位置。就在这完全的黑暗中,那原本应该没有任何光源的密码按键区,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同样幽绿色的荧光,但瞬间又熄灭了,快得像是错觉。
是断电导致的显示异常?还是……
她眼神一凛,立刻意识到问题可能不止是跳闸那么简单。但她必须先恢复电力,否则一切都无法进行。她不再尝试开门,而是立刻转身,脚步更快地朝着配电室的方向走去,身影迅速融入了走廊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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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艾娃离开后几秒。
病房外的阴影里,一个娇小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无声地滑出。正是程瑶。
她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小、按键散发着同样幽绿色荧光的老旧计算器。
她刚才就是利用这个,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覆盖在了真正的密码盘上!
艾娃在黑暗中凭借触感和对位置的记忆输入,按下的实际上是计算器的按键!
程瑶通过按键,瞬间知道了完整的密码序列!
她迅速在真正的密码盘上输入了刚刚窃取到的密码。
“嘀”一声轻响,门锁绿灯微闪,解除了。
程瑶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正要推开房门——
“咔哒。”
走廊尽头,配电室的方向,传来一声清晰的合闸声。
紧接着,头顶的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随即——骤然恢复!
刺目的白光瞬间驱散了黑暗,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
几乎在灯光亮起的同一瞬间,走廊另一端传来了艾娃急速返回的、冰冷而沉重的脚步声!
程瑶的手刚刚搭在门把上,还来不及用力,就听到脚步声已近在咫尺!她脸色剧变,想要立刻躲回阴影,却已经来不及了!
而病房内,刚刚因为灯光恢复而下意识眯起眼睛的费许,也清晰地听到了门外那近在咫尺的、属于艾娃的脚步声,以及……那扇并未被完全推开、却已经解锁的房门,所发出的细微“吱呀”声。
灯光大亮。
艾娃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走廊转角,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就锁定了僵在门外的程瑶,以及那扇微微开启了一条缝隙的病房门。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艾娃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危险,她甚至没有理会程瑶,而是加快脚步,径直朝着病房门口走来!
“砰!”
一只手猛地抵住了即将被程瑶拉开的房门。
艾娃居高临下,冰冷的目光穿透门缝,先扫过程瑶惊惶的脸,最后,牢牢地钉在了病房内、病床上脸色苍白的费许身上。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厉弧度。
灯光惨白,映照着艾娃眼中骤起的杀意。她甚至没看程瑶,那只机械臂直接就要将病房门彻底关死、锁死!
“动手!”
程瑶尖叫一声,不再隐藏。她双手猛地向前一推,一股浓稠的、带着腐烂甜腥气息的墨绿色毒瘴从她袖口汹涌而出,如同有生命的活物,瞬间扑向艾娃的口鼻!
几乎是同时,阴影处,沃尔夫如同鬼魅般窜出,闪烁着寒光的金属利爪直取艾娃持枪的手腕!而另一侧,穆辞指尖弹出一支强效镇静剂,精准地射向艾娃的颈动脉!
三方夹击,配合默契,显然早有预案!
艾娃反应快得惊人!机械臂猛地回旋格挡,“锵”地一声撞开沃尔夫的利爪,爆出一串火星!同时她险之又险地偏头,穆辞的镇静剂擦着她的皮肤飞过,钉入身后的墙壁。但程瑶的毒瘴无形无质,她虽立刻屏息,仍不免吸入少许,动作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和僵硬。
“找死!”艾娃眼中凶光毕露,机械臂发出危险的嗡鸣,显然要动用更强力的手段。战况一触即发,陷入危险的僵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艾娃!!”
病床上,一直被忽略的费许用尽全力嘶吼出声,声音压过了所有的打斗声!
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
费许脸色苍白如纸,黑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火焰,他死死盯着艾娃,语速极快,字字清晰:
“你不是想带她看最后一次日落吗?!想看真正的晚霞,而不是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
艾娃的动作僵住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转向费许。
“我的技能——【咒枷】!”费许几乎是在吼,“可以把她,还有你,都变成我的‘队员’!脱离这个副本!我能带你们出去!去外面!去看真正的天空,看真正的日落晚霞!”
他喘着粗气,抛出那疯狂而诱人的计划:
“烙印打下,你们就能跟我走!我以……我以我这条命担保!只要出了这个副本,我立刻带你们去找能看到晚霞的地方!”
艾娃脸上的凶狠和杀意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剧烈的挣扎和难以置信的动摇。带她出去?看真正的晚霞?这是支撑她在这地狱里坚持下去的唯一执念,也是她深知永远无法实现的奢望……
“你……你说真的?”她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渴望与恐惧,“你的技能……真的能做到?”
“赌一把!”费许的眼神锐利而坦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赌我能实现你最后的愿望!赌我能给她,也给你,一个像‘人’一样的结局!而不是变成两块腐烂的‘拼图’!”
艾娃看着费许,又猛地回头,透过手术室微微开启的门缝,望向里面那个她倾尽所有、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不断“凋零”的爱人。
带她去看晚霞……
这个诱惑,太大了。大过了一切愤怒,大过了一切怀疑,大过了她对这残酷世界所有的恨意。
她眼中的疯狂和杀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颤抖的希望。
“……好。”这个字几乎耗尽了艾娃所有的力气,她松开抵住门的手,踉跄着退后一步,目光死死锁住费许,“我赌。如果你骗我……我会让你比死更痛苦。”
她不再理会程瑶等人,转身,轻轻推着那张承载着她爱人的病床,缓缓走进了旁边的手术室。门,轻轻合上。
走廊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几人粗重的喘息声。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
艾娃走了出来。
她和进去时似乎一样,又似乎完全不同。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偏执的疯狂已经沉淀为一种死寂的平静。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
她和被她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用干净毯子包裹着的那个少女,此刻似乎陷入了沉睡,
二人各自有一只艾娃的眼睛,现在另一侧被蒙上了洁白的纱布。
艾娃抬起那只完好的、布满血丝的人类眼睛,看向费许,声音沙哑而平静:
“我们……准备好了。”
“履行你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