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吴韵轻在射运中心蹲守到十点，自家的设备和人员全部进场安排好后，她也没有看到江洵回来。
直到第二天早训结束，吴韵轻才在手枪训练馆逮到了姗姗来迟的人。
“夜不归宿。”吴韵轻往他面前一杵，“行啊，老实交代，去哪儿了？”
江洵在擦枪，“我请过假了。”
“谁批的，跟我说了么？”
手上的动作慢下来，江洵抬头，眼神不解。
吴韵轻拍了拍自己的摄影机，“拍摄期间，一切行动都要跟我报备，你以为拍电影是小孩子过家家，每一帧画面都是需要经费的，因为你一个人的缺席耽误进度，影响后期剪辑和整体效果，你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她过于坚定，江洵收回视线，语调缓缓，“下次不会了。”
“我在跟你讲这一次。”吴韵轻说：“昨天我喊你你跑什么，故意躲我？”
“没有躲。”
“没躲跑那么快，满大街只有你没听到我喊你，你那辆车根本不走射运中心。”
吴韵轻抱臂，“说吧，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只是去见了一个朋友。”江洵语速很慢，盯着自己的枪检查得仔细，“梁队知道。”
“少拿你们梁队压我，我们俩压根就不是一个系统，他可管不了我。”
“没有。”江洵像一个卡了壳的磁带，说着话便开始走神，“以后会告诉你。”
吴韵轻倚着台子看他，“见了什么朋友，男的女的？”
“老家的一个亲戚。”低垂的眼睫眨动，语气顿了顿，“我三叔的儿子，想在这边找个工作。”
“找到了吗？”
“没有。”
“想让你帮忙？”
“嗯。”
“我可以帮你介绍。”吴韵轻勾唇，“群演，或者去剧组里打打杂，还是稳定一点，来我工作室做个学徒，他懂电脑吗？”
“不用了。”江洵收起小抹布，“我自己会解决的，谢谢你。”
“小朋友，我可不是只靠一张嘴说说就想收买人心的人，你有什么想要的，最好在我还愿意给的时候就爽快开口。”
她靠近那把枪，被对方反应飞快地移开了，抬眸与他对视，“别用你这种见鬼的眼神看着我，你知道我图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别装。”吴韵轻说:“除非你那段被抛弃的感情经历是因为真傻。”
短短几秒的时间里，吴韵轻看着他僵硬的脸色一寸寸变白，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抱歉，我只是听说了一些八卦。”
及时止损无法截断情绪的蔓延，江洵低头装弹，半敛的眼睛里晕开一片猩红的底色，声音含了两分哑意，“我没有感情经历，我要训练了，请你让开。”
吴韵轻起身，往后退开两步。
熟练到机械化的动作，调整呼吸，瞄准，扣动扳机。
10.8环。
手臂垂下来，胸口的起伏变得显而易见。
吴韵轻移动视线，把镜头拉近，看到了他蹙起的眉。
“射击运动并不仅仅是一个击发的过程，顶级的运动员在开枪之前就会对自己的成绩有一个准确的心理预判，我们在训练中也会不断强调，要在每一枪之前回收精力，少看重结果，多思考过程，只有做到心、神、行三者合一，才是打出理想成绩的关键。”
长镜头沿着轨道推进，画面里，梁承春面容严肃，“良好的身体素质也是一项重要的基础，除了专项训练，我们也会组织一些综合性的体能训练，增强选手的耐力和稳定性。”
“射击，尤其是手枪射击，是有非常多偶然的一项运动，这就要求选手有一颗处变不惊的大心脏，要克服在赛场上的紧张感和对胜利的渴望。有时候，前期发挥得越好，反而不是一件好事，人太想赢，情绪一旦有了波动，准心就会漂浮不定，最后往往适得其反。”
“所以我们平时也会做心理培训和抗干扰训练。”赵洁露出几颗白牙，“赛事期还会邀请观众做公开训练，场馆里平时也会放一些音乐，培养选手的抗性。”
“可是为什么好多人都戴了耳罩呢？”徐嘉小声问。
“有一定的隔音作用，但不是每一个赛场都能为他们保持安静，这更多的是他们的个人习惯。”赵洁说：“我们会要求选手把每一次训练都当成正式比赛来对待，只要规则允许，怎么舒服怎么来，也有不戴的。”
吴韵轻看向那个一身轻装的江洵。
没有耳罩，没有帽子，没有眼镜和挡片，一个人拎着一把枪，举起的手臂稳得像个雕塑。
“吴导。”休息时间，赵洁走过来，给他们分了几瓶水。
“谢谢。”吴韵轻坐在镜头箱上，跟同事沟通着摄制角度和焦距帧数，徐嘉在旁边听着，时不时拿小本子写下一些关键词，忽然灵光一闪，“我们可以拍个弹道特写，把光圈值拉小一点，虚化背景，不是也能增加紧迫感吗？”
没人理她，吴韵轻说:“你可以去试试，但在请别人配合你之前，最好把数值精确到拉几圈，大概是什么效果，能用在哪里，这些都想清楚，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徐嘉怂了下来，“我就是随口一说。”
“学习没有随口一说，有想法就去实践。”吴韵轻拧开瓶盖，“这些机器平时你在学校不会有太多机会摸到，趁我们现在休息，去。”
“可是……”
“想进步就不要害怕。”吴韵轻说:“退缩永远比打破容易，过时不候，你还有十分钟。”
唯唯诺诺的小姑娘下定决心，像被地板夹了尾巴似的跳起来，扛起摄像机冲向了训练场。
边上的摄影师笑起来，“石老师这位外甥女小小年纪很凶猛啊，简直跟吴导你当年一模一样。”
“我可比她大胆多了。”吴韵轻看着她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一圈，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了全场看起来最好脾气的江洵身上，得到他的允可，直接在他面前架起了机器。
手里的水喝下三分之一，吴韵轻盯着那把枪，在冷气的出风口上仿佛能嗅到一丝硝烟的气味。
“小江今年打得很好。”赵洁站在她身边的看台前，圆眼里带着笑，“今年几个校队的年轻人实力都很强，于耀东和几个老将的状态也不错，至少我们的奥运满额没有问题。”
“我之前没有关注过这个项目。”吴韵轻坦言，问：“他在手枪队里，算厉害的吗？”
“当然。”赵洁提起旧往，“十四岁就拿下世青赛冠军进了国家队，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数万里挑一的天才，他是天才中的天才，当年五十米的赛场上，没有人比他打得更稳，项目确定取消的时候，体育台的解说评价他，说他是那个项目最后的一座金字塔。”
“可他后来好像打得不好？”
“早期训练不规范，他的右肩有很严重的滑膜炎，对新赛制也不适应，打不出成绩，有新人顶上，只能让位置，要不是梁队和他老家的教练拦着，那年他在赛场上脱靶丢牌，差点引咎退役。”赵洁说：“竞技体育不论过往，一直都很残酷，他能调整过来不容易，我和梁队都很为他高兴。”
吴韵轻沉默思考，赵洁临时起意，问：“吴导，你要不要试试？”
“什么？”吴韵轻回神。
赵洁拉过她的手，“来吧，都到这里了，不摸一次枪多遗憾，体验一下，说不定还能给你新的灵感。”
跟梁承春沟通过，在几位教练员的辅助下，摄制组选了几个代表，怀着紧张的心拿起了枪。
看了这么多次他们打靶，吴韵轻第一次体验第一视角，面对那个芝麻大点的黑点，眯起了眼睛。
她打了八环，一群人里的最好成绩。
吴韵轻对自己很满意，离开靶位还意犹未尽，问站在那里看热闹的江洵：“你们射击队选人有什么考核标准吗，我觉得我也挺有天赋的。”
江洵没作声，吴韵轻走到他面前，“我都道歉了，还要这么记仇？”
大脑老旧的驱动卡顿中重新启动了一番，倒数几秒回忆起她在说什么，江洵默了默，缓慢开口：“乒乓球拍叠罗汉，子弹壳能叠七个就算合格。”
“试试。”吴韵轻很有信心，“你能叠几个？”
“九个。”
馆内有桌子和现成的工具，吴韵轻抓起一把弹壳掂了掂，问：“球拍怎么拿？”
“放平就可以。”江洵走近，捡起乒乓球拍给她示范，吴韵轻笑了一声，趁机将手里的子弹壳放在了上面，“那你可要拿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