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山壁下,滚滚浓烟不断冒出,隐隐能听见不小的动静。
海东青落地化为白虎,向那处快步奔去,只见一处隐蔽的山洞外架起足有半人高的柴架,烧得正旺,飘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肉糊味,细看之下,竟是有几人似乎想从洞里闯出来,却被困在几道粗大的木桩之中,活活烧成了灰炭。
几道人影从侧面拢来,白虎侧过头,淡蓝色的兽瞳骤然一缩。眼前几人除了落在最后方的穿着秀有云雁图案的青色衣袍的男子看着陌生,剩下几个身着肃王亲兵甲胄的,肖何虽叫不出名字,却都是在肃王府中见过的。
白虎低吼一声,当下立断从侧面往架起的柴火堆撞去,直接将挡在洞口的障碍清扫一空,接着就地一滚灭了沾染上的火星,将洞口拦在自己身后。
“咳、咳——”
沙哑的咳嗽声不断从后方响起,一个用袖子捂着口鼻的中年汉子背着一昏迷的小孩闯了出来,见了外面的阵仗吓了一跳,又见那凶兽与人都未曾动作,连忙从洞里又扯了一人出来,慌忙沿着山壁跑了。
随后又是不少老弱妇孺互相搀扶着逃了出来。持刀的几名脸色本来难看的亲兵似乎稍有释怀,其中一人犹豫了一下,冲后方那官袍男子说道:“大人,这白虎似乎与王爷十分亲近,里面那些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些老弱妇孺,不如......”
“怎么?李统领的意思是,肃王要违抗圣旨不成?”躲在最后方那男人从鼻腔中哼了一声,“不过是一只畜生,给我把它砍了,仔细着点,别伤着皮,回头我剥了献给皇上,你们也有好——”
白虎在那人出声前就已屈起四肢,待他第一句话说完,就如炮弹一般冲了出去。
前方几名亲兵在白虎面前如纸糊的一般,毫无抵抗之力地被冲得四散开来。白虎将那官员撞翻在地,毫不犹豫地张嘴咬断了他的喉咙。
血腥味骤然涌入口腔,冲得他满鼻子满嘴,都是那恶心的味道。被鲜血刺激得越发兴奋的兽性与强烈的呕吐欲同时涌起,白虎松口退开一步,仰头怒吼出声。
气势磅礴的虎啸声惊起一片飞禽走兽,被撞翻在地的几名亲兵挣扎着爬了起来,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收起武器,双手抱拳向白虎一揖:“若是王爷的意思,吾等自当从命。”
然而白虎此时已经近乎神志不清,只能拼命控制着自己不将面前那具尸体撕碎了吞吃入腹,根本没理会那人就转身冲进了林中。
白虎一路狂躁地不断攻击着沿路的野兽,冲撞树木,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在濒临彻底失控前,它终于寻到了一处波光粼粼的水源,毫不犹豫地便一头栽了进去。
沁透骨髓的寒意让重回人形的肖何猛地一个激灵,在水下猛地干呕起来。
强烈的晕眩和呛水让肖何几乎昏死在水下,但戚锋与那几名亲兵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脑海中。肖何双手紧握成拳,猛地跃出水面,化为海东青向空中腾起,头也不回地,向山的另一头飞去。
山崖之上,浑身浴血的戚锋横刀拦在最前方,冷冷地望着前方一字排开,由巨盾排成的铜墙铁壁。在他身后,是仅剩几人的义军。
张俊义亦背着瘸腿的李栋站在戚锋身侧,右臂从肘部断开,被书生外袍上扯下的布料包成了血淋淋的一团。
“世子,皇上下令对您只要活口,不论伤残。您若再不降,可就别怪刀枪无眼,伤着您了。”
巨盾后的领头之人同样一身官袍,却明显比先前那人身上的更为考究。一双白底皂靴在一日一夜的围剿后竟是没沾上一丝泥土,脸上尽是胜券在握的悠然。
戚锋一把夺过身后义军手上的长矛,对准那人大力掼去。不甚锋利的长矛连破三道巨盾,却最终没能贯穿官员的头颅,被盾兵后方的刀兵截下。
戚锋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从前夜遇袭起,他的狂化就几乎不曾中断过,然而对方极为狡猾,隐藏在夜色中先是箭雨偷袭,又是趁着他们慌乱之际用小股骑兵将人群冲开驱散。在狂化下的戚锋连斩两队骑兵后便收队不出,只斩断吊桥炸毁山道,蛰伏在丛林中远远地暗箭偷袭.
每当戚锋耐不住冲出去拼杀时,军队便化整为零,留下装备最为精良的重甲盾兵与其纠缠,剩下的则冲进人群间砍杀,逼得戚锋只能退守,更是时不时就要对上几只冷箭,一昼夜间几乎没有半点喘息的余地。
“对不住了兄弟,连累你了。”
张俊义用仅剩的左手在戚锋肩头拍了拍,“不愧是大仙的朋友,果然是条汉子。”
“我可不是为了你们。”戚锋嫌弃似的一把挥开张俊义的手,“只是看不惯有人长得像个爷们,却只敢缩在铜墙铁壁后面对女人和孩子下手而已。”
“山贼的崽子,长大了自然也是山贼,必须斩草除根。”那官员狞笑了一下,抬手取过一把长弓,“世子若是不降,那咱就等着,看看世子身后这些人,还能撑多久。”
戚锋回头扫了一眼,断臂的张俊义在这些人中已算轻伤,好几个人都是互相倚靠着,靠着最后一丝毅力支撑着没有倒下。戚锋握着刀的手不断收紧,将不算结实的木质刀柄捏得咔咔直响。
忽然,一道笑声从后方响起,众人回头望去,却是一步衣女子大笑不止,狠狠推了身旁的汉子一把:“就数你没用,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还要连累旁人!”
那汉子也是虎目含泪,望着自己多年前抢来的女人,说不出话。那女子癫狂地笑了许久,忽地像是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落下泪来,对着戚锋一拜:“这位爷,我不知您是何方神圣,但知道您本事大,您自个儿闯出去,再替咱们满寨人报仇!下辈子,我再带着这不中用的汉子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说完,那女子竟是拼着全身的力气将汉子从地上拉了起来,一同往身后的山崖跳了下去。山崖数百米下乃是山脉间诸多水流汇为的凶险大河,二人几乎连片水花都没溅起,便被卷入了磅礴洪流之中。
余下的众人瞠目结舌地望向彼此,离悬崖最近的两兄弟猛地向戚锋跪下,砰砰磕了两个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先前多有得罪,却绝不能再拖累了大人!”
张俊义偏头望向李栋,嘿嘿地笑了笑:“你小子总说咱几个只会打打杀杀,被抓了就是个斩立决的下场。要不我把你放下,告诉他们你肚里有墨,看看他们会不会把给你收了?”
“书没读几本,尽会耍嘴皮子。”李栋抬手往人脑门上一削,转向戚锋:“世子不必拦我们。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兄弟们从踏上这条路起,早就做好了准备。”
说着,李栋手指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本边缘染了血的册子,塞进了戚锋手里,“这是我上山前搜集的通阳官员多行不义的罪证,还望世子为通阳百姓,为天下苍生讨一个说法。我们,先去了!“
李栋低头喷出口污血,竟是从张俊义背上滑下,二人互相搀扶着抱成一团,毅然决绝地跳下了山崖。
戚锋从那女人从山头跃下时就犹如被一团破布堵住了喉咙,难以呼吸,直到山崖之上仅剩他一人,都未从那悲壮的画面中回过神来,只能攥紧手中那本李栋留下的册子,任由两道泪水从满是血污的面庞上落下。
再转过身时,他双眼之中翻滚的猩红色几乎凝成实质,望向那兵阵的眼神仿佛蕴藏着一片汹涌血海。
离他最近的卫兵倒退了半步,盾阵后的那官员也失神了一刹,但很快就张开长弓,对准了戚锋的右膝,“既然世子不实抬举,下官便不必客气了”
一道人影就在这时从地底冒出般忽然出现在了队伍之中,将那官员所乘之马高高掀起,又连破数道阵线,从内杀出,护在了戚锋身前。
“肖何……”
戚锋喉咙哽咽了几下,却没有倒下,也没能说出更多话来,只将手中那本册子攥成一团,狠狠按在了自己胸口。
肖何想说些什么,头脑却不甚清醒,连续两天尝到鲜血似乎令他的兽化异能隐隐失控,只剩下按捺不住的暴戾与攻击性。
他转身看向那刚从地上狼狈爬起的官员,又扫了一眼前方装备精良的军队,问道:“你是皇宫的人,还是肃王部下?”
那官员抬起头,在肖何那仿佛要择人而噬般的眼神下骤然一惊,乱了分寸,几乎破音着喊道:“弓箭手,给我放箭!杀无赦!”
“敢放箭的,杀无赦。”
后方传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已然将弓弦拉满了的弓箭手震在了原地,那官员涨红着脸回过头,先是看见一队浩浩荡荡的亲卫军环为一圈将他们尽数包围,铁甲与利刃泛着森森寒光,犹如跳动的火焰。紧接着,一人骑着马从队伍中缓缓踱出,停在他面前,高高在上俯视着他。
“圣旨上写明了要活口,魏大人是被吓破了胆,连圣旨都忘了不成?”
“参见肃王。”
被包围的士兵们纷纷向来人行礼。那魏大人脸上几乎涨成了猪肝色,被肃王亲卫刀上寒芒一晃,只得跪倒在地,拜道:“卑职不敢。”
周于征再没多看他一眼,而是望向肖何,遥遥伸出了手,“过来。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有那么一瞬间,那因恨颤抖着的魏大人,那一排排森然有序的士兵,愤恨交织情绪激动的戚锋似乎都消失了。
肖何遥遥仰望着周于征,像是忽然看清了二人之间昨夜曾一度拉近,又再次如隔天堑般的距离。
像从前一样,乖乖走到他的身边,连同戚锋一起交到他的手上,任他宰割,决定一切?
凶悍的兽性撕扯着他的神经,不愿被驯服。周于征看出他似乎不对劲,翻身下马就要向他走来,前方的士兵们在他的威压下,不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
忽然,肖何嘴角微动,在这极不合时宜的时候笑了出来。
“你觉得你能永远掌控一切么?周于征。还是说,只要能把我留在你的身边,别的都不重要?”
白虎的咆哮声在他脑中响起,肖何脸上的笑意逐渐冷去,慢慢转变为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那你就来试试吧,周于征。看看你是不是真能这样永远这样强势地掌控一切。”
“我们,就来看看。”
说完,他转身一把握住戚锋的手臂,向前一跃,在众人震惊的视线中,从陡峭的山崖之巅坠下。
震天的虎啸声几乎盖过大河汹涌的咆哮,白虎在半空中将戚锋层层护在自己怀中,落入了狂暴的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