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霜已经很久没做过噩梦了。
她梦起六年前与祁珩在秋猎场上一较高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娘娘、贵妇们用绢扇掩住嘴型窃窃私语:“公主却来参加男子的围猎,真是不成体统。”
卫霜的箭越过高台,随着被穿喉的大雁落在人群里。众人掩着自己华贵的衣衫,花容失色地跑开:“果然是没被教养过的,性子恶劣至极。”
世家公子们倒觉得好玩,纷纷围拢过来:“永宁殿下的箭术竟如此精进,与今日夺魁的刘小侯爷比也不遑多让了。”
有人嗤笑道:“刘文涛的箭术算什么,明明是祁世子受了伤,没使出全力罢了。”
于是,卫霜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见了一道人影。
他执弓策马而来,猎猎秋风扬起玄色长衣,马蹄踏碎喧嚣。
卫霜迎上前去,脑袋堪堪及到他腰间的狻猊银纹革带。她努力扬起头来:“听闻你的箭术超轶绝尘,可敢与本宫比试比试?”
祁珩垂眸,好一张少年将军俊逸的脸庞。
一对刀锋似的浓眉下,眼睛生得极为灼亮,好似滚烫的铁水迸打出漫天星火来。
“微臣有伤在身,不便如此。”
“胆小鬼,你骑马也骑了,打猎也打了,到本宫这里就全是托词了!”
祁珩恣意一笑,翻身下马,随手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那殿下可看好了,微臣只剩这一箭了。”
他的箭仿佛并未刻意瞄准,待弓弦微颤,已势如破竹地飞射出去,钉在远处的香樟树上。
卫霜大笑:“这也算得厉害?祁世子名过其实了吧。”
祁珩浑不在意地笑笑,收弓回身。
计数的小厮飞奔来报:“祁世子射中了一只蝉蜕。”
公子们齐声庆贺,卫霜脸上的笑容便挂不住了,搭箭拉弓一气呵成:“别说本宫不让着你。”
她瞄了半晌,羽箭脱手而出,亦是朝着香樟树去,竟然正中祁珩箭矢的尾羽,将箭身剖开半寸后失了力道坠在地上。
众人哑然。
祁珩转过身来正面打量她:“公主好箭法。”
被他的目光一烫,卫霜竟不敢与之对视,侧了半边脸高傲道:“晋国公世子不过如此,乃是本宫手下败将。”
祁珩笑道:“我已没了箭矢,若公主肯借我一根,也好再比一场。”
卫霜心知他尚留几分手段,自己却已倾尽全力,若再比一场未必会比刚才发挥得更好。她争强好胜的性子一上来,就当不得正人君子。
“祁世子敢输不敢认?可惜本宫已瞧不上你,不愿再耗费心神了。”她昂着头像得胜的孔雀似的回到坐席。
卫霜从此一战成名,却害得祁珩被世家贵族们传为笑谈,嘲笑箭法尚不如女子,连晋国公都因此斥责过他几回。
有时,卫霜遇到他跟太子去上学礼监的早课,祁珩不便上来攀谈,但看她的目光都别有深意。
唯有一回,他们单独撞了面。
祁珩步步紧逼,将卫霜困于墙角:“公主殿下这些日子过得倒舒坦,好似处处躲着祁某。”
卫霜强撑气势:“箭法好又不是我的错,难道世子竟要赖账!这里可是皇宫,请你自重!”
她知道祁珩少时便跟随晋国公在军营里历练,一身功夫出类拔萃。现在两人靠得这样近,他宽厚的脊背几乎能将整个自己笼罩在阴影之下,若动起手来,场面想必十分难看。
“公主殿下现在才知道后悔,是否晚了些?”
祁珩伸出手来。
卫霜心想自己可不能在这没人的角落吃了闷亏,就算事后告状,仍是被这小子报了仇,于是壮起胆子一巴掌扇了过去,在祁珩愣神的瞬间从他臂弯里钻出,兔子一样窜到了宽阔的宫道上。
等她跑出五六丈远,祁珩依旧站在原地。
卫霜回头望去,他抚着自己的脸颊,上头少女的指痕清晰可辨。
他也抬眼看着卫霜。
这下才是真结了梁子。
祁珩的眼神骤然转变成了鸣鸾殿上居高临下的模样。
少年将军已历经数年的成长,面容更显冷峻,如地狱罗刹将万物碾于脚底。
“毁了公主的大婚之日,祁某不胜惭愧。”
他嘴角微提,正是洋洋得意,畅快无比。
滴血的宝剑悬在卫霜头顶,少女匍匐着拉住他的衣角,祈求放自己一条生路。
在她抬眼的瞬间,剑锋落下,从眉心穿透躯干。
她也正看进他的眼睛,那里燃烧着冰蓝色的火焰,像乱葬岗上的幽幽鬼火。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祁珩笑道,笑意比雪还寒凉。
卫霜猛地抽搐,从梦中惊醒。
夜色正深,梨木花窗的窗闩未锁牢,被风吹开,落进半堂月光。细细的夜雨飘进来,在地板上凝出一汪银潭。
怪不得这样凉。
卫霜执盏欲关窗,遥遥看见最高的鸣鸾殿内还亮着灯火。
多少人的命运都在一日之间被扭转,她是还在绛云宫内苟延残喘,但想要活下去,恐怕也如萤火微光,稍有不慎便消散了。
卫霜躺回床上,再未入眠。
翌日,宫内颁下旨意,皇帝年迈体衰,晋封太上皇,移居承德山庄颐养天年。传位于年仅两岁的七皇子卫昭,年号景和,由晋国公世子秉政,领内阁事。
“果真如殿下所料呢。”含烟说不上是欣慰还是担忧——她们往后的路恐怕只有更难。
卫霜未睡好,半晌提不起话头,懒洋洋拨弄着香箸。
外头宫女来传,说世子爷允许各宫撤了军卫,让公主们随意走动。
祁珩处理内乱这样快,真不知该说他雷厉风行好,还是该说他早有预谋好。
“出门看看吧。”
卫霜让含烟拿了斗篷来。
眼下是最需要消息的时候,她片刻也不能放松。
宫道上的秋风已隐隐有寒意。
皇宫中的侍卫几乎更换了大半,但太监宫女还是寻常那些。
卫霜只需稍稍询问,便有消息灵通的奴婢道:“公仪公子昨日确是在正阳门外,未进得宫来。”
还有人说:“公子在混乱中好像没了下落。”
最后是一个负责采买的太监道:“公仪公子的迎亲队伍在入正阳门时与守军发生了冲突,公子被刀剑伤了眼睛,坠入护城河不知所踪了。”
卫霜站立不稳,整个人倒在折梅身上:“什……什么?”
皇宫的城楼与护城河面高差近百尺,河流又联通洙江,人若掉下去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公仪紫师从问天宗,纵使会几招道法,可瞎了眼睛,如何能活?
“他那么温善一个人怎么会跟守军打起来?他又怎么会被刀剑伤了坠入河里?”
卫霜的疑问无人能解答,谁也不知道当日宫外变故的始末,而她心心念念的人又去了何方。
“殿下节哀。”含烟立刻握住她的手,“公仪公子乃是百年难遇的修炼奇才,不可以常理度之。或许明日就回府了也说不准,殿下首先要保重自己的身子,才好图来日啊。”
折烟也道:“吉人自有天相,公仪公子是好人,必然会福寿安康的。”
卫霜察觉到自己言语中的失态,勉强恢复了些神志:“我们回吧,我今日乏了。”
路上路过甘露殿,李值正从里面走出来,率先跟卫霜见了礼:“永宁公主来探望世子爷?”
“世子爷今日在此?”卫霜问。
李值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明白昨日还心思灵巧的人,今日怎么这般迟钝:“吉昌公主已经在殿内,咱家还道您也知晓呢。”
卫霜往里望了一眼,殿门紧闭看不出任何情形:“二姐姐带了东西来?”
李值道:“世子爷辛劳,昨日使剑伤了右肩,又连夜处理宫中事务,早就疲惫不堪。吉昌公主体贴入微,亲手煲了药汤送来,世子爷很是欣慰呢。”
她的姐姐可比她果决多了。
卫霜望着殿门出神。
“公主殿下?”李值唤她,“您若进去,咱家给您通传一声。”
卫霜见自己两手空空,连梳洗打扮都未曾花心思,道:“罢了,我不进去,看看而已。”
她带着折梅含烟回了绛云宫,整个人看起来消沉极了。
含烟劝道:“殿下是我们的主心骨,您可要振作起来啊。昨日之事不可追,过好现在的日子才是正经。”
折梅也摇着她的袖子道:“殿下,我们不要去承德山庄。那里说得好听,不过是体面的囚禁。殿下还年轻,一定要多为将来考虑。”
卫霜何尝不明白,她疲倦地点点头:“就容我休息一日吧,谅二姐姐短期之内也掀不起风浪。我昨夜没睡好,今日早些洗漱,点一根安神香吧。”
“是奴婢们没考虑周全。”含烟立刻退下准备热水。
卫霜独自依在塌上,脑子里祁珩与公仪紫两个名字来回交织,一会儿是祁珩说“公主殿下现在才知道后悔,是否晚了些”,一会儿是公仪紫说“我没有勉强,殿下送我的槐花糕,我很喜欢”,然后是母亲说“我儿一定要活得长长久久”。
她被无数话语声包裹,沉睡在紫檀案几上。一滴泪从睫羽间滑落,很快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