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孙伯灵回头，看到晏晞走了进来。“有什么事吗？”
晏晞递给孙伯灵一张绢帛，“这是鬼谷先生临走前交给我的，他告诉我，务必等他走了，再转交给您。”
孙伯灵接过绢帛看了看，脸色骤变：“他还说什么别的了没有？”
晏晞想了想：“他让我告诉您，钟离姑娘在您离开临淄后不久就向大王要了一块封地，离开了王宫，只是大王派了军队日夜看守她，她后来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为了躲避大王的追杀，逃到了楚国。他说这上面的路线图，是到楚国一处偏僻的山林的，那里杳无人烟，不会有人发现你们，也就不会有危险，还说让您按照这上面指定的时间到这个地方，就能见到她。”
孙伯灵的心痛如刀绞，终于，又一次听到了她的消息。只是现在说起来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不知当初，她为了逃出来，经历了多少磨难和艰险…他不觉已泪流满面。晏晞有些被他吓到了，怯怯地说：“先生…”
他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擦干了泪：“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十五年前。
“先生今日感觉好些了吗？”钟离春关切地问道。
坐在榻上的孙伯灵点了点头：“好些了。”
钟离春心疼地看着他：“你本来腿伤就没有好，前段时间又受了这么多苦，一定是更严重了，我看你昨天站起来得快了一点都疼成那样…等今天医师来了我问问他，看有没有见效快点的药给你用。”
孙伯灵笑了笑：“不用，好在现在终于到了齐国了，可以好好养着了。倒是你，从昨天来了之后就一直在我这忙前忙后的，快歇一会儿吧。”
钟离春一挥手：“嗐，我不累。我就是来照顾你的，这不是应该的吗。说起来，今天天气倒真是不错，我听禽滑说，你从来了齐国之后就没出过这个院子，正好今天暖和，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孙伯灵迟疑了一下，说：“不用，我也走不了那么远。”
钟离春还是不死心：“就在门外走走，不往远处去，不会太累的。我跟你一起去，正好天气这么好，我也想出去转转。”
孙伯灵笑了笑：“钟离姑娘，你自己去吧。”
钟离春白了他一眼：“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个人出去多没劲啊。”
孙伯灵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没说话。钟离春见他不语，试探地问道：“先生，你是不是不愿意出门？”
孙伯灵沉默了片刻，答道：“也没有…只是不想见那么多人。”
“为什么？你是嫌吵？”
孙伯灵没有说话，低下头去，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腿上。
钟离春叹了口气：“先生，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难受，但是你总这么憋着也不行啊，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受到重用，难道你到时候还是不出门见人吗？”
孙伯灵苦笑道：“重用？我是魏国的要犯，能救我出来已经够难为田将军的了，再说我这个样子…也不指望能得到重用了，能活下去就好…”
钟离春瞪了他一眼：“别胡说，以你的才能，怎么会不受到重用？现在只是时机没到，等时机到了，田将军自然会将你举荐给大王的。”
孙伯灵摇摇头，沮丧地抚着膝盖：“我只是个废人…刑余之人，难以服众，如何受到重用？”
钟离春沉默了片刻，伸手拉住孙伯灵的手臂：“走，我带你出门去。”
孙伯灵有些别扭地移开了手臂：“不用…出去让人看见，对你不好。”
钟离春又瞪了他一眼：“我不在乎。走吧。”说着不由分说地扶起孙伯灵，拉着他往门外走去。
将军府外，是一条人来人往的街市，笑闹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孙伯灵拄着拐杖，沿着路边慢慢走着。钟离春本来要扶着他，他没让，她只好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孙伯灵停下来，喘了口气，看着周围的街景。临淄曾经是他的家，而如今，这街道，却是有些陌生，仿佛这曾经熟悉的繁华景象，已经是很遥远的一场梦了…也许真的是在屋里闷得太久了，上一次在街上走，还是在魏国…痛苦的记忆袭来，他不由地缩了缩身子。如果遇到以前认识的人，他们会怎么想呢？不过，人家可能也认不出他来吧，毕竟现在他最惹人注目的，就是这根拐杖和这副残疾的样子了…他一阵心酸，低下头去。
“你是不是累了？”在一旁看着他的钟离春关切地问。
“没有。”他闷闷地说。“走吧。”说着又往前走去。
迎面走来两个人，盯着他看，目光带点怜悯，但多半是戏谑。其中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人又对他打量了一番，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腿上。
孙伯灵有些黯然，犹豫着要不要往前走，不愿让他们看到他一瘸一拐的步态。钟离春一步跨到了他面前挡住他，目光凌厉地看着那两个人，两人赶忙低下头，匆匆地离开了。
钟离春退回到他身边：“走吧，没事了。”
孙伯灵淡淡地笑了笑：“谢谢你。”
钟离春轻轻拍了拍他：“会这么看你的人，也就是些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的懦夫而已，先生不必往心里去。想给他们面子了，瞪他们一眼便是，不想理他们，便连瞪一眼都不必。不用怕他们，大不了我给他们一剑。”
孙伯灵轻轻地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我有点累了，咱们回去吧。”说着就要往回走。听到他说累了，钟离春赶忙过来扶着他，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在钟离春的搀扶下慢慢地往回走去。
迎面吹来的微风，似乎比刚才更加温暖。他抬起头，看见了太阳，钟离姑娘说得对，今天的天气，真的不错呢。
孙伯灵收起回忆，感到自己拿着绢帛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说来也怪，他每次想起她，总能想起当年刚刚逃到齐国的时候的这件往事，似乎这件事，预示着他们的将来。是她在他伤痛未愈的时候悉心地照顾他，是她在他最灰暗的日子里给了他希望，是她在他身涉险境的时候奋不顾身地救他出来，也是她，在此后每一次纷繁复杂的战局中倾力相助，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取得胜利。
他曾以为，他们一定会一起度过余生，而也许，也正是这样的错觉，让他迟迟没有给她一个名分。
直到入宫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当他对她说出“认命吧”，她怒不可遏地打了他一巴掌。而即便是怒不可遏，对他，她也是竭力控制住了，否则，以她的力道，足以把他打倒在地。
就像以后的每一次一样，即便她再委屈，为了他，她也会一再隐忍。隐忍得让他忽视了她的感受，也忘了去想，或者，不敢去想，在宫中的每个日日夜夜，她是如何苦苦支撑着煎熬着咽下了所有的泪水。
那天晚上，他多想对痛哭失声的她说，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只是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不能眼看着齐国就此衰亡，他要活下去，要复仇，就只能尽自己所有，保全齐国。即使这意味着，放弃他毕生最爱。
他不是真的舍得让她入宫，也不是不知道，她一旦入宫，一切将无法挽回，相反，在她入宫后的每一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会想起入宫前夜她悲痛欲绝的泪眼，都会无数次自问自责，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只是在那样动荡的年代，凭他所有的，仅仅是活下去，就已经太难了，爱情，更是奢望。
他终于大败了魏国，名扬天下。但当年那个付出了所有助他名扬天下的人，却再也不会存在于他的生命里。所有的辉煌，原来，都是要用无尽的孤独来交换的。
钟离姑娘，你一定是怨我的吧，今生，你是我最亏欠的人。
所以，真的去见她吗？
毕竟他们，已经相隔太远。他也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补偿对她的亏欠。
可是，正如鬼谷先生所说，就算这一次没有结果，难道他向她奔赴的路途，就没有意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