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室里,婢妾在软榻上放上柔软的腰靠,赵壤和嬴政扶着赵胜坐下,又给他倒了杯蜜水。
风轮也被带过来了,人多的时候,它可以在保证其他人舒适的前提下,让赵胜尽量少受凉。只有自己人在的时候,它又能在只用一点冰的情况下,让室内不那么燥热。
因为没有直接对着赵胜吹,只是利用风让空气流动起来,凉意柔和自然,不像是用冰的缘故,倒像是天气本就如此。
家相原本有些忧心,但看这种情况,又见主君神色舒展,不像有什么不适,提着的心便落了回去。
赵胜靠在软榻上,含笑道:“这倒是个好东西,更难得的是你的巧思,想到以风助冰解暑。”
这时候有冰鉴,当然也有扇子,但没人把这两样合起来用,想不到竟会有这样的效果。
当然,风轮的作用也不小,比起扇子,它的风大而均匀,声音又小,要是换成扇子,想要达到同样的效果,不知该有多大的动静。
“器之一道,的确没几人强过你。”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本事,天赋实在惊人。只是……
赵胜暗叹一声,说道:“王叔还是要提醒你,莫要在这上头用太多心思。”
“知道,会影响我的前程嘛。”
正如前面所说,这时候“重道而轻器”,“器”之一道不仅被轻视,更被士人鄙视,毕竟一点也不“高雅”,有**份。
赵壤若沉迷于此,难免会被士人疏远。
其实赵壤生在赵国,以贵族之身受平民奉养,又得到平原君看重照拂,怎么可能没想过回报赵国?
去年秋天,为了缓解长平之战后平民显著增加的耕种压力,他用半个月时间制造了一种新农具,可以大幅度提高耕地效率。
那时赵胜也不支持他,但见赵壤实在坚持,不忍叫这孩子失望,又见这农具的确有用,便尝试将之献给了赵王。
结局可想而知。
百官只是听到“农具”两字,就露出了鄙夷的表情。
赵王也没什么兴趣,勉强听赵胜说完就让人把东西带下去,好似怕这“粗鄙之物”脏了宫里的地方。
贵族真的不在乎土地吗?
不是!他们自己就是赵国最大的地主。
但他们在拥有大片土地的同时,也拥有诸多奴隶和佃农,根本不需要担心耕种,新农具对他们来说就是鸡肋。
至于平民是否需要?
或许需要吧。
但他们立于朝堂之上,是为了搅动七国风云、为了赵国的宏图大业,而不是农具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赵壤费心制造的农具,连被试用一回都没有,就这么草草收场。
赵胜献上农具之时,并没有说出赵壤,只道是他一位门客所做,故而赵壤没有被波及,但他却知道有人私下议论赵胜,言外之意是他连这种事都拿到朝堂上说,老糊涂了云云。
从此之后,赵壤虽还制造各种小物件,但再没生起过献给赵王、推广开来这种天真的想法。赵胜再有类似教导也会乖乖听着,不再发表自己幼稚的看法。
赵胜见赵壤闷闷的,心中不忍,摸摸他的头道:“你且顺应局势、暂且隐忍,日后自有发挥的机会。”
赵壤不抱什么希望:“什么时候啊?”
“待你身居高位,自然一呼百应,想做什么都容易。”赵胜道。
赵壤撇撇嘴:“王叔站得这么高,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赵胜:“……”
这熊孩子!
一向温文尔雅、君子风度的平原君气得差点撸袖子揍娃。
赵壤一个起跃,躲到嬴政身后。
嬴政:“……”
嬴政往旁边挪一步,赵壤也跟着挪,嬴政再挪,赵壤干脆抓住他的衣服,从腰间探出小脑袋:“我又没说错!难道王上没有忌惮王叔,没有打压你的势力?”
说到这个赵壤就来气,赵国都这样了,赵王不想着团结一心搞建设,还在搞内斗那一套。在朝中扶持其他人制衡赵胜、不采纳他的建议、不任用他举荐的人才,为了那点权利不管不顾,各种骚操作简直离谱!
这让赵壤怎么吃得下赵胜画的饼?
赵胜无话可说,长长叹息一声,艰难开口:“王上……还年轻。”
赵壤:……都三十了,继位都十几年了,还年轻呢?
不过他也能理解,赵胜一生为了赵国,临到暮年,大约很难接受继位的新王不太成器的事实。
他收敛了多余表情,劝道:“王叔别管那么多了,您现在的身体要多修养、少操心。”
“王叔知道。”
“知道,就是做不到!”
赵胜:“……”
他摆摆手:“不说这些,让王叔看看你们读书有没有长进。”
赵壤假装小声跟嬴政嘀咕,实则声音大得所有人都能听见:“他们大人都这样,不想听就转移话题,逃避问题!”
赵胜:“……”
嬴政瞥赵壤一眼:“少说几句。”
赵壤这才老实下来。
赵胜估摸着他们的进度问了几个问题,又从方才议事的内容中挑一些询问他们看法。
赵壤和嬴政一一作答,虽然答案略显稚嫩,但是思路清晰、言之有物,在这个年纪已经非常难得。
“不错!看来你们二人最近没有懈怠。”赵胜拈须而笑,十分满意。
又针对二人的回答分别指点,好的地方不吝夸奖,不好的也会分析斧正。
像他这种常年处于政治中心的大佬,理论和实操经验都很丰富,眼光也十分精准,往往寥寥几句便能令人恍然大悟。
放在后世高考届,差不多相当于王后雄一对一指导。
反正赵壤每次都收获颇丰,嬴政也是如此。
赵壤:“谢谢王叔。”
嬴政则深深一揖:“多谢平原君指点。”
“不必多礼。”平原君看着嬴政,目光复杂,“当初你父在赵时便与我有交集,你也不必太过拘谨了。”
嬴政抿抿唇,依旧恭敬:“是。”
赵胜暗叹一声,又道:“今夜我宴饮门客,你们两个与我同去吧。”
赵壤和嬴政对视一眼,都不是很想去。
如果说旁听赵胜议事是上课,这种宴饮就是团建,主要目的是拉进关系。对赵胜来说当然很重要,与下属打好关系,才能让他们死心塌地地为自己办事。
他要带上赵壤和嬴政,也是看重他们二人,想要栽培的意思。
但对赵壤和嬴政来说,这种宴饮的意义不大。
而且赵胜门客三千,其中相当一部分赵壤并不喜欢。
这就要说到一桩旧事——
邯郸之战前夕,府上一位门客出门打水,被站在高楼上的赵胜宠姬看到。
这位门客跛足,走路一瘸一拐,颇有些滑稽,宠姬觉得好笑,于是笑了出来。
门客大感羞辱,次日找到赵胜理论,要求以宠姬的头颅给自己赔罪。
赵胜没有答应他的要求,打个哈哈含混过去。
但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赵胜的门客不断离开,竟损失一大半之多。究其缘由,只是因为他们觉得赵胜不肯杀那位宠姬,“重色而轻士”,是对他们的侮辱。
当时正值邯郸之围,赵胜为了救国焦头烂额,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无奈之下杀了那位宠姬,以她的性命向跛足门客赔罪,这才挽回士人之心。
这就是有名的平原君杀妾谢士。
此事之后,平原君“礼贤下士”之名更为响亮,离开的门客也渐渐回来,赵胜没有计较他们当初逼迫,依旧留下并且重用他们。
但赵壤对这些人喜欢不起来。
他无法以后世三观评判此时之人,但知道自己与他们大概率话不投机,既然如此,倒不如避开,免得双方难受,也叫赵胜为难。
嬴政的想法就更简单了,他不过是秦国质子的儿子,托了赵壤的福才能在赵国立足,前程尚未可知,哪个门客会愿意与他相交?
与其去宴席上浪费功夫,还不如回去多看两卷书。
赵壤:“阿母还在家中等候,我要是不回去,她该不高兴了。”
“那便罢了。”赵胜知道他的心思,虽有些失望,到底不忍强求,只道,“待一起用了饭再回去吧。”
这次赵壤没有推辞。
宴席上是吃不饱的,且宴席要饮酒,腹中空空更为伤身,所以赵胜每次赴宴之前,都要先吃点东西。
庖厨早就备下了,赵胜生来便是贵族,自小养尊处优,并不推崇节俭,家中庖厨也是最好的,不仅菜色丰盛,而且滋味鲜美。
但赵胜只略用一些便停下了著,家相劝他多用一些,赵胜摇摇头:“我没有胃口。”
家相面露忧色,眼神不由往赵壤身上瞟。
赵壤:“我去给王叔做两道菜。”
上辈子赵壤就是个美食爱好者,不仅喜欢吃,还喜欢研究做法,虽然算不上专业,但横扫战国够用了。
再有系统辅助,更容易摸准赵胜的口味。
赵壤站在小板凳上,指挥平原君府的庖厨做饭,天气热了,赵壤没做复杂的菜色,一道清爽开胃的凉拌菜,一道小葱拌豆腐。
是的,赵壤把豆腐苏出来了。
这时候已经有石磨了,只是还不普及,赵壤就弄了一个放在村里,一番研究后弄出了豆腐和豆花。
平民不缺黄豆,一般都做成豆饭或者豆羹,并不美味。
豆腐也不美味,因为平民没有足够的调料烹饪。
但是黄豆在制作成豆腐的过程中加大量水,体积膨胀,与同等量黄豆产生的饱腹感完全不同,对于长年吃不饱饭的平民极具诱惑。
而且黄豆制成豆腐后,更容易被身体吸收,肠胃不适的情况也得到缓解。
现在豆腐已经成了村里最常见的食物之一,石磨前每天都有人排队。
赵壤做的两道新菜果然合赵胜口味,他难得多吃了点,家相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饭后赵壤与嬴政便告辞了,临走之前,赵壤对赵胜道:“今年天热得特别早,可能会有干旱,王叔要早作准备。”
赵胜诧异:“你如何得知?”
赵壤:“听村里老人说的。”
嬴政不动声色地看赵壤一眼,他日日与赵壤在一处,可不曾听说这样的话。
这当然是系统说的。
系统可以预测天气,花上一定积分便可解锁。预测的范围越大、时间越长,需要的积分便越多。
赵壤一般不会花这笔积分,但今年天气异常,他就看了一下。
果然,未来两个月雨水很少。
眼下麦已经成熟了,倒不会有什么影响。但种植比例更大的粟、黍和菽还要过两三个月才能收获,势必会受到干旱的影响。
这件事实在太大,就算赵壤不想叫赵胜劳心,也不得不告诉他。
赵胜闻言,神色凝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赵壤二人告辞离开,家相亲自送他们出去,路上还有些惭愧地问起新菜的做法。
赵壤:“做菜时我已细细教过庖厨了,让他们给王叔做便是。”
“那便多谢公子了。”家相感激道,“这两年主君胃口不佳,多亏公子常有妙方儿,老仆真是感激不尽!”
“赵公说这些干什么。”赵壤笑眯眯道,“王叔对我好,我自该投桃报李,我做的这点事尚不足王叔十中之一呢。”
家相微微一笑,没有再纠缠,只道:“主君叫准备了一车冰,另有新得的黄河鲤鱼和蜜桃,一并给公子送去。”
赵壤没有推辞,坦然受下了这些礼。
这些东西固然珍贵,但更要紧的是赵胜一片拳拳爱护之心,赵壤既然真心把赵胜当作长辈,便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三人一同往外走,远远便见一群人簇拥着两个少年过来。
为首之人与嬴政年纪相仿,后面那个稍微大些,约莫有十岁出头,二人衣饰华贵非常,长相气度俱都不凡,只是眉宇间如出一辙的矜傲之色,让他们看起来不太讨喜。
几人走了个面对面,赵壤与嬴政停下来,冲为首少年作揖,口称“公子”,随后赵壤又对后面的少年拱手,唤道:“六兄。”
为首少年乃是赵王之孙,太子赵偃唯一的儿子:赵嘉。
后面那个则是成阳君嫡幼子,也就是赵壤同父异母的兄长,名叫赵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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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