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脚步迈上石阶,一粒石块在脚掌的碰撞下从高空落下,连回声都听不见。
一名青衣女子在云雾缭绕的万级台阶上艰难地爬着,泛白的嘴唇一张一合。
“撑住,要为阿母报仇……”
姜杳是不断地回忆母亲死去的画面才得以保持清醒。
脚下是万丈深渊,悬崖峭壁,一不小心就摔得粉身碎骨。
姜杳呼了一口气,搓了搓发冷的胳膊,抬头看向前方的大殿,重新振作。
“习文阁,迎鸾殿……终于……”
姜杳的手指和面庞已经冻得有些皲裂开来。
她这种没有任何魂术的人登上昆仑巅,没死在半道就不错了,可她还是上来了。
这是她爬上昆仑虚最艰难的一次。
八岁那年,姜杳母亲被魔修所杀,而她经脉受损,无法觉醒魂星,再无法修道。
曾经的天之骄子,成为人人可以踩踏的对象。
那之后她昏迷了整整四年。
在她十七岁这年,昆仑虚成立了新的门派,习文阁。
让九州中没有修道天赋的人也得以问道。
这类人,统称为文修。
自她十二岁苏醒起,她夜以继日泡在母亲的书房里,与其说是苦读,不如说是以此麻痹自己,不知不觉便读完了一屋子里的所有经书。
习文阁的文试她自然也是轻松通过。
而在她准备踏上前往昆仑巅的道路时,便听闻众门派开始以她为赌注,赌她多久会死。
“你说那姜家小姐现在还没来,不会真死了吧?”
“反正是个废材,断送神农氏血脉,死不足惜,只可惜神农姜氏再无后人喽。”
“可惜云堇仙君仙逝早,否则还有机会延续血脉来着。”
姜杳在旁边听了有一段时间了,听到“云堇仙君”时还是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说话的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你看什么?”面朝姜杳的人瞪了回去。
“喂,你看她的发簪。”
姜杳发髻上斜插着一根神木发簪,簪上的青色的翎羽在风中微微抖动。
“她,她难道就是……”
姜杳见她们已经认出自己,抬手作了一个揖。
“神农姜氏姜遥之,也就是二位道友所谈论的人。”
姜杳语气平淡,也无怒意,却让他们心下一紧,尬笑几声,刚欲介绍自己,她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两人尴尬立在原地,小声给自己找补:“都家族落魄了,还摆着名门架子,修道可是只看强弱,谁管你家族。”
话说姜杳已经走到考官面前,递上被握得潮热的身份牌。
这是习文阁为每个文试通过的人发放的玉牌,可供考官检验。
考官懒散地拿过她的玉牌,放在一旁的瑶石上。
瑶石检验一下,上方浮起几个大字:“姜杳,字遥之,笔试第一,通过。”
眼前这人蹭一下就站了起来,木桌上的笔筒都抖了一下,打了个圈,差点没站稳。
“你你……你就是那个姜遥之??”
姜杳眨了眨眼,觉得他太夸张了。
“对啊,是我。”
他看向瑶石上的字,又看向姜杳。
周遭的人都被瑶石上的字吸引了目光。
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姜杳微微扫视一圈,甚至怀疑起习文阁的正规性。
这里修道之人皆是如此吗?
她没再去管,拉回正题:“那么考官前辈,何时开始下一轮考核?”
考官回过神来,整理衣襟,正色道:“作为文修,**凡胎,只要能来到此处,走过昆仑丘这万级台阶,就算考核通过。”
他在名单册上记下了姜杳的名字,给了她一张地图和一份手册。
“地图上的红叉就是平时上课的地方,红圈是你的住所,手册里是注意事项。”
姜杳拿着这些东西踏入了考官后方的红门。
她一边走一边查看地图,她在手里转了好几圈都觉得不对。
黄纸上圆圆方方的水墨痕迹,连个院名都没有。
“这鬼画符真的是地图吗?这还没我儿时画的好看。”
这张地图可以说除了上方的字,哪里都丑。
姜杳还在钻研手里的儿童画,想去询问周遭的人,发现他们纷纷对她唯恐避之不及。
她放弃了这个念头。
“迷路了吗?”
姜杳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抹蓝白。
白衣男子泼墨般发丝随意垂在胸前,额前绑着一条白色的细抹额,上面银线绣着的云纹,中央用一颗蓝玛瑙连接着。
姜杳从他身上感受到类似母亲的那种仙风道骨,和外面那群人不同。
她微微一笑,行了礼:“晚辈姜杳,刚来此报道,不知师兄如何称呼?”
“黎词。”清淡的两个字,却不觉冷酷。
姜杳一惊,怔怔地看着这个人。
黎词,字不言,号少冰君。
八岁觉醒魂星引发天地异象,炎炎夏日里飘起了鹅毛大雪,持续整整三日,古往今来少有之人,可谓之天才。
仙道崇尚虚静无为,少私寡欲,抱朴守真。
而他是对此理念悟得最深,因此修炼更为顺利,也是仙门的标杆之人。
也因此他性格冷淡疏离,极少有人能和他搭得上话。
包括她。
在她经脉未曾受损时,她便喜欢跟着母亲四处云游。
早有耳闻少年天才黎词的事,几次欲拜访他,皆被拒之门外。
她极其印象深刻。
可他为何会在习文阁呢?他不是剑宗弟子吗?
眼前人见她愣在原地的样子,嘴角微不可察的弧度。
姜杳眨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方才是不是笑了?
再欲仔细看去,黎词已背过身去。
“跟我来吧。”他道。
姜杳没再细究,以前的纠葛如今对她来说皆是过眼云烟,如今最重要的是重振姜氏之名。
房间里不过二十来个位置,几乎都被人占去,唯有右侧最后一排还空一个。
她也只能坐在这了。
姜杳刚要转头道谢,发现黎词已经站在讲台上。
她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随即失笑。
怪不得,她早该想到的。
不过真亏他愿意过来。
黎词已经在墙上木板上写了自己的字号。
字体清隽大气,入木三分。
字形和她手中地图上的一模一样。
原来这地图也是他做的。
“竟然是少冰君,他竟到习文阁教习来了。”旁边有人低声谈论。
姜杳看着这群人惊喜的模样,不禁有些感慨。
当初母亲告诉她,待她觉醒魂星后,能力不会亚于黎词。
可天意弄人。
本当同届道友,如今竟成自己的师尊。
而她自己的魂星,也在八岁那年永远的与她无缘了。
若是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话,现在站在上面的或许就是她了吧。
正这样想着,姜杳突感眼前模糊。仔细感受,发现并非眼前模糊,而是周围在震动。
屋中嘈杂起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黎词向窗外天空看去,眸光暗了暗,姜杳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外面。
天空变得像镜子一样,竟然碎了一片,硕大的黑洞镶在天上,犹如一头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姜杳立刻起身趴在窗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天空又接连落下几片。
姜杳一个踉跄,发现地面也开始碎裂。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眼见这木屋快要坚持不住,姜杳在人流中也到了外面。
“快看轩辕丘那里!”
有人大喊一声。
姜杳向西南方看去,轩辕丘上一道金色光柱划破天际,直冲云霄,天空像是一片大金帛。
在光柱外还绕着一圈巨大的光环,细看去,光环内皆是颗颗魂星。纷纷向天空、九州砸去。
此刻姜杳脑中只有四个字——三界崩塌。
昆吾、不周、垂沙、青丘、天池,蓬莱、朝阳、巫咸、轩辕,九州躁动,有能力的修士们皆御物飞行,如过江之鲫,触目皆是。
然而天空碎片将许多人砸了下去,死的死伤的伤。
未等她再细看这景象,只觉得身子一轻,脚下的磐石整个往下陷。
霎时失重感传遍全身,姜杳耳旁只有疾风呼呼和衣袍猎猎。
黎词似向她的方向御剑飞来,但比起他,他后方的白色星光更为夺目。
那星光起初只有一点,却短时间里以爆炸式的速度增长。
逐渐放大,明亮,再放大,再明亮,包裹住黎词,最终盖过她的整个视野。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消失,万籁俱寂。
“我要死了吗?”
自己的声音发出来,才确认她是听得见的。空荡中,也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回响。
她怎么能死呢?明明她才刚入仙道。
开什么玩笑,她有大仇未报。
父母双亡,家族衰败,刚振作起来踏入仙道,却只有这样一个结局,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淅沥的雨声终于打破了寂静的恐惧,似乎还伴随着叩门声。
“大小姐,下雨了,老爷命奴送来毛褥。”
姜杳无法回应,不仅是因为身体僵硬,无法动弹,更是因为双目剧痛,如同火燎一般,刺得她睁不开眼。
“大小姐,您不回应,奴便进来了?”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急匆匆地脚步声接近。
“哎呀,大小姐,不能睡在地上,会得风寒的。”
姜杳终于觉得眼睛好多了,在她的轻推下,缓慢睁开了眼,一张带有雀斑的脸出现在她视野里。
“轻枝?”
轻枝是姜杳的贴身侍女,在家里负责她所有的饮食起居。
“我怎么在这?你周围飘的是何物?”
姜杳有些恍惚,方才发生的事难道都是她在做梦?
“大小姐,您又学睡着了。”
她起身,一本竹简从她胸前滑落,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姜杳揉了揉太阳穴,仔细回忆先前的事,怎么都不觉得是做梦。
“你周围飘的是何物?”她又问了一遍。
轻枝一脸疑惑,左右环视一遍自己:“没有啊,您指的是什么?”
姜杳静静凝视她几秒,她身体周围分明就缠绕着蒸汽一般的事物。
她微微一笑,拿过毛褥:“没事,是我睡得有些糊涂了,你下去吧。”
轻枝告退后,姜杳重新捋了一下思绪。
三界崩塌是真的,她方才看到烟雾一般的事物也是真的。
思考过程中,她无意抬头看到桌上的铜镜。
镜中人披散着头发,穿着宽松的亵衣,稚气未消,脸颊还有些圆乎乎的。
“怎么有种变年轻的感觉?”她摸着自己的脸。
姜杳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她捡起地上的竹简,发现是《神农本草经》。
她大致浏览些许,又从木柜上翻找了其他书简,快速翻看后确认了自己的念头——她回到了十五岁。
竹简上的标注她都有印象,在她及笄后的书籍都是空的标注,以及这卷《神农本草经》,也是她及笄那年看的。
真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