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时张天升申请了换座位。
珍妮的新同桌是同宿舍的王惠珊。
王惠珊数学不错,平时作业经常被拿去做参考。可惜一到考试,分数就是上不去,只能吊在一个尴尬位置。
珍妮对换同桌没有太大反应,照例写完了作业,开始复习期中考试的重点。
她给自己定下了目标,不求高分,至少要先及格。
教数学的赵佳慧在班里说过,三十分以下的属于答题全靠蒙,她早就放弃了那些人。
但珍妮不愿意放弃自己。
翻开错题集后,最新一页上,夹着一张纸条。
少年人用潇洒地字迹写出一句苍白的对不起。
她怔了两秒,蜷缩着指尖,一点点揉碎了那张纸。
期中考试的成绩终于出来了,总算扭转了她那段时间的情绪低谷期。
珍妮的英语照例拿了班级第一,比唐珍还高了二十多分,王雪梅夸了她很久,还张扬地到重点班炫耀。
数学勉强超了及格线一分,成绩不算优秀,但进步幅度明显。
最让珍妮意外的是,她的生物和化学竟然都还不错,这让她动摇了以前坚持的学文的念头。
数学课上,赵佳慧点名要珍妮上台分享进步秘诀。
珍妮站到赵佳慧身侧,面对着台下表情各异的同学,有些拘谨地开口:
“第一次考试我有很多知识点没掌握,要么没记住公式,要么是记住了但不知道该怎么用。我的解决方法是多做题,虽然题海战术很枯燥,但做多了就能找到题感。还要准备错题集,知道自己错在哪儿,才能确保下次遇到同类型时不会再失误。”
赵佳慧频频点头,觉得她说得不错。
后排的沈兴义却突然站了起来开玩笑:“只靠自己不行吧,我看还得需要一个好同桌……”
珍妮捏紧手指,脸一寸寸地白了,她的努力就这么被否定了。
“老师。”
教室门被轻敲了两下,在听到赵佳慧一声“请进”后缓缓推开——
正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太阳悬在正中,阳光刺眼到让人不忍直视。
那人站在门口,光影自他身后投来。
大部分人只是下意识瞥了眼门口,便又匆匆收回视线。
珍妮站在讲台边,要侧过半边身子才能看清他的眉眼。
距离不算远,抬眸时太容易四目相对。
只是稍稍触碰了一眼,珍妮就觉得浑身冒汗,又心虚地先移开。
赵佳慧原本有些不悦,但在看清来人后,表情瞬间柔和起来。
全年级第一。
不出意外的话,他的成绩放在全市联考,也能拿到不错的名次。
男生腿长,几步就迈到了讲台上。
珍妮一垂眼,就能看到他手中的试卷。字迹工整,分数漂亮,是她的梦中情卷。
“我们老师说您要用,让我送来……”
赵佳慧笑得眼角鱼尾纹都悉数暴露了出来:“好好好,听陈主任说你解题用了新思路,我也想让他们学学。”
男生低头笑笑,发丝、肩颈也跟着颤动,珍妮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微苦,干涩,不算浓烈。
她正思索那到底是什么味道,还没想出来,就先听到赵佳慧提起了她的名字。
“刚好你来了,我正让珍妮分享进步心得,你也来讲讲怎样才能拿高分?”
虽然是寻问,但赵佳慧已经动手去拉他了。
珍妮觉得难为情,有种班门弄斧地羞耻感。她低着头拘谨开口:“那老师我先下去了。”
赵佳慧摆摆手。
珍妮如得特赦,几乎飞回了座位。
落座那一刻,肩膀上的膏药被轻轻扯动,熟悉的苦涩香味涌入了鼻腔。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讲台上的那个人,目光灼灼,似在确认。
而对方依旧云淡风轻,回以稀松平常的笑容。
呼吸一瞬间乱了节奏,珍妮欲盖弥彰地拿起错题集,想要写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茫然地画了几个别别扭扭的圆。
鼻腔的味道迟迟没有退散。
奇异的情绪像一只不满足的气球,好不容易充足了气,却偏偏生出了一道裂缝。
好奇怪。
这算什么心情呢。
明明。
明明她除了外婆,小姨,店铺,板栗,成绩之外,不该关注其他东西。
早已认定了自己是一道机械程序的丁珍妮,在了解完人生结构后,便早早做好了规划——
她只需按部就班地完成人生每一序列上的必做事件。其他琐碎的,无意义的,空洞的,皆应排除在外。
可这会儿……
程序一般的丁珍妮,却突然发现。
她好像……已经开始,在微妙地留意一些未曾在意过的东西。
比如——
今天的阳光真好。
夏日第一声蝉鸣比秋日的更悦耳。
平时背书的角落,有一块形状怪异的石头,和睡觉时的板栗很像。
高中生活虽然很无聊,但只要每天坚持一下,很快就会过去。
甚至。
就像现在。
她突然觉得,数学好像也并不难,刻意的嘲讽……也根本不值得一提。
……
“我也没什么方法,平时多刷题,多看错题,独立完成作业。”
“丁同学的方法我也在用,能像她一样付出努力,我想应该不难拿高分。”
他说完就走了。
很平淡的语气,很简单的几句话,却在珍妮的心里、在四班,小范围地炸开,激起了阵阵涟漪。
“好大的口气。”
“切,不是和珍妮说的差不多嘛”
“珍妮你加油,下次再进步七十分”有人起哄。
“傻啊你,再进步七十分都超过满分了!”
“那怎么啦!珍妮你加油,争取干过三班的!”
群众的声音总是被轻而易举的挑起,又轻飘飘的转移。没有人会在意太多细节,他们只会乐在其中。
只有话题中心人物会铭记。
那句不难拿到高分,被珍妮听到了心里去。后面索性连晚饭时间也舍弃了。
顾佳圆以为她也要赶潮流减肥,担忧劝她:“哎呀,珍妮你已经很瘦了。”
珍妮低头笑笑,掩藏一点心虚以守护自己脆弱的自尊。
也不只是想留点时间刷题,更重要的是想攒点钱。想给外婆换一盏能护眼的灯。家里烧饭还是用的煤球,听说用电更不错,环保还安全。
还想换一辆电动三轮,这样外婆出去送货会方便一点,带上小姨也不费力。
……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十五岁的丁珍妮懊恼地低着头。期末年级前二十有奖学金,虽然不多,但足够填补生活费。每天少吃一顿晚餐,一学期下来,也能攒下一点钱。
钱钱钱。
最庸俗,但最离不开。
珍妮烦躁地向后一靠。
身后是松软的草地,躺上去很舒服。
这个时间点学生几乎都在南院,北院空荡荡的。英语书被她随手丢在了一边,满脑子的单词幻化成了过去的记忆碎片。
小姨清醒时曾告诉她,一定要去外面看看,外面有更多选择人生的机会。学习就是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去外面的手段。
可惜她资质平平,只能靠后天努力和别人拼一把。
偏偏高考最可怕的是,那些天资卓越的天赋党,可能在背后要比她付出更多努力。
只能……
“啪嗒——”一声,把珍妮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她猛地起身,上下张望。
是一本书,从二楼掉落,可怜兮兮地趴在地面上。
应该是打闹时不小心丢下来的。周槐他们经常这样,有一次“高空抛物”,好巧不巧砸到了在楼后检查卫生的年级主任,挨了一通批评才暂时止住了恶习。
等了两分钟,还是没有人下楼取回课本。
珍妮轻叹一声,过去把书捡了起来,打算一会帮忙带回去。
可接触到纸张时,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如果不是墨水痕迹没她的那么夸张,她一定会认为,是她的书被丢了下来。
珍妮盯着封面上的涂鸦看了两秒,忍不住笑出声。
这种心情,就像是在认定自己才是唯一的可怜虫时,回头却发现了另一个比自己好不到哪去的倒霉蛋。竟隐隐生出了点惺惺相惜之感。
珍妮下意识想要翻看主人的名字。
但还没来得及——
一道干净的男声自后方响起。
“同学,这好像是我的书。”
她怔怔转身。
那人恰好要俯身拿过课本。
和无数次擦肩而过时的画面重叠,却又产生了短暂偏差。
她握着书本最左侧。她视角的最左。
他握在书本的最右侧。她视角的最右。
两只手交叉而过。
抬头,四目相对。
珍妮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心突然狠狠颤了下。
是疼痛,还是什么正在生长的其他东西,她分辨不清。
只知道,那个很傻的瞬间,她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