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雨第一次见面,是珍妮端着瓷盆,去谷奶奶那儿买豆腐。
邻里收的黄豆,石磨磨出来的豆浆,放心,也香。
偶尔谷奶奶会给她一点豆腐渣,带回家外婆会放点猪油一起煎,比过年炖肉还好吃。
嘴甜的小孩总是讨人喜欢,但珍妮嘴笨,每次从谷奶奶那儿拿了好东西,只会怯生生地说谢谢。但帮忙拣豆子,去给蚕宝宝采桑叶,她都会主动去做。
那日生意好,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一口气要了好几斤。谷奶奶笑呵呵地操着那把老旧的豆腐刀分块。珍妮放下瓷盆,主动帮忙扯塑料袋。
男人夸她乖:“老太太享福喽,有这么懂事的孙女,不像我家孩子,整天就知道吃……”
谷奶奶把豆腐挂在了称钩上,眯着眼,一边推着秤砣一边去对数字,嘴上应和着:“什么福,这都是别人家的,我家的小掌柜在那儿呢。”说着便冲店铺深处努了努嘴。
小竹凳上坐着一个穿着粉嫩裙子,扎着满头小辫的女孩,正憋着一包泪,抱着怀里的娃娃,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们。
“小雨,来给珍妮打个招呼。”
最灿烂的七月,珍妮认识了回老家过暑假的谷雨。
她带谷雨喂蚕宝宝,陪小狗撒欢,逗小猫,去捉蛰伏多年才小心冒头的蝉。
谷雨会带她一起趴在凉席上看从城里带的故事书,用两人认识不多的字,再配上老旧的新华字典。吃谷雨从城里带来的软糖,乍一看像颗小石头,但吃到嘴里会有淡淡奶味。
她们会在大人们都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去衣柜里翻出各种好看的围巾、窗帘、床单围在身上,幻想自己是从天而降的仙女。
有时候也会翻出外婆用剩下的花布边角料,给谷雨的洋娃娃一层层裹起来玩换装游戏。
对了,谷雨说不可以叫洋娃娃,太土气了。要叫芭比。
珍妮很喜欢谷雨。因为谷雨不会像其他小孩那样说她是野孩子,也不会嘲笑她不会折千纸鹤,只会捏元宝。
谷雨会给她讲故事。讲芭比的故事。
童年的粉红色,成了最梦幻的颜色。即便过去了多年,她仍会时不时想起。
“认识的,以前在老家还是邻居。”珍妮给了最标准的答案。
和所有限定朋友一样,那几年,只有寒暑假才能见到谷雨。虽然短暂,但每次见面,都自然的像是从未分开过。
最后一次见面,是小升初那年。
那年冬天好冷,地面上罕见结了一层薄冰,谷奶奶脚滑摔了一跤,之后就再也没起来。
后事是周玉凤帮忙料理的,珍妮也有去帮忙,还惦记着要怎么安慰伤心的谷雨。
但那次,谷雨并没有回去。
后面就再也没遇见了。
“不过,我们也有好几年没联系了,怎么……?”
不锈钢筷子滑溜溜的,必须要集中注意力,才能防止筷子滑落。
珍妮低下头,想快速把饭吃完,离开。是因为突然听到童年好友的消息,还是好奇他为什么问?她也分不清。
不知名的情绪控制着她的思维、身体。让她只能执拗地伫立在原地,像一根别扭的钉子。
可坐在对面的人却突然松了口气:“这样,原来是认识。”
“认识怎么了?”珍妮依旧不明白。
“没什么。”
或许是觉得这样的回复太苍白,他停顿片刻,又问:“你们关系好吗?我是说,你觉得她怎么样?”
老实说,这种问题……她是很不喜欢的。
外婆小时候告诉过她,人和人相处,要用心去感受。眼睛和耳朵都会骗人,道听途说更容易混淆判断。
她也这样认为。
“……小雨是个很好的朋友。”
她只能尽量保守地去讲:“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了,寒暑假经常一起玩,后来她不回老家了,我们就没再见过了。”
“哦,这样。”男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珍妮一顿饭吃得心神不宁。
一方面是有点难为情。从记事起,她接触最多的异性还是外公,更别提这种面对面吃饭。总会莫名心跳加速,有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感。但不是害怕,要比害怕再多一点点雀跃,很古怪。
另一方面,突然得知昔日好友的消息,虽然还没见面,但回想起昔日的陪伴,便有种在冬日久违地晒到太阳的满足感。
同时还有一点点害羞和懊恼。
奇奇怪怪的言论太多,她很怕谷雨会听到那些不好的声音。
印象里,谷雨还是那个会拉着她一起给芭比做新衣的小公主。
如果谷雨……
男生吃饭的速度很快。
离开前,他刻意停顿,很莫名地开口:“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也有很多声音。有些不重要的,没必放在心里,也不用去在意。”
他丢下这句就去洗碗了。
有女生过去和他打招呼,她目光追过去,恰好撞见她们指了指她的方向。
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女生的表情很严肃,他也听得认真,就连摇头的幅度都是恰到好处的礼貌。
她低下头,再次把自己缩回到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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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说,人家第一名被捧得高高的,一天天恨不得拿鼻孔看人,在人家眼里我们都是凡人,应该不会多管闲事吧?”
“哈哈哈哈,那可是阿波罗和达芙妮呢。”
“……”
“别扯有的没的,丁珍妮不是喜欢班长啊。”
“就她?”
“哈哈哈哈……”
悦耳的笑声从门缝中挤了出来。
人类的悲喜果然互不相通。珍妮站在宿舍门口,手僵硬举着,浑身骨头都在隐隐发痛。
好巧啊。
她没有中午到宿舍午休的习惯,偏偏今天生理期造访,特意回来拿卫生巾,却刚好听到了这些。
“听说他们家是做纸扎的……怪不得我总觉得她看起来阴森森的,她搬来后,宿舍天天都是回南天。”是朱悦的声音。
“风水问题吧,我们老家也有这种说法。有一家人做棺材的,邪门的很,后来妻离子散,没一个好下场。”
“丁珍妮家不也是?”
“听说她爸在她还没出生时就去世了,她妈难产走得,小姨还是个疯子,外婆还会跳大神。”
“跳大神?驱鬼吗?”有人立刻就笑了出来,“我妈说神婆没几个正常人。”
“好像不是,像跳舞一样。”
“咚——”
很重很重的推门声,让房间里的欢笑戛然而止。
宿舍正中央,正抬着胳膊模仿夸张舞蹈动作的两个女生僵在原地。
是朱悦,和一个有点眼熟的三班学生。
顾佳圆坐在床边,脸上的笑一寸寸凝固。
坐在更里侧的王惠珊刷地起身:“珍、珍妮,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拿点东西。”
“珍妮,你……你都听到了多少?”顾佳圆很不好意思地问。
珍妮正蹲在地上,从她的柜子里拿东西。听到这句,她的手一僵,然后若无其事地笑了声,把顾佳圆和朱悦放不下的课本拿了出来。
“没多少。”
她是平静的。
可心口处却一阵阵绞着。这段时间的相处,突然拧成了几个解不开的疙瘩,硌得本就脆弱的心脏,阵阵发痛。
“书你们自己存着吧,毕竟我不太吉利。”
不大的宿舍瞬间安静了下来。
一个女生拉了拉朱悦的衣袖,朱悦很不屑地哼了声,“反正都是实话。”
“朱朱,”顾佳圆瞥了眼朱悦,尴尬打圆场,“对不起珍妮,我们就是开个玩笑……”
“是啊,珍妮,”王惠珊也过来劝,“大家都是一个宿舍的,你没必要……”
“没必要什么?”
蹲在门后整理柜子的女孩平静开口,素白的脸上未起半分波澜。她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不在意。
可越是这样的平静,越是让人不安。
顾佳圆死死咬着唇,说不出一句话。
珍妮那种死寂的眼神里,带着超脱年龄的恐怖。她没发火,甚至连句脏话都没有,但顾佳圆却宁愿她做点什么。
没必要什么呢。
明明在背后讨论的是她们。
被撞个正着的是她们。
她什么都没做。
到底,没必要什么呢?
丁珍妮的这声询问,谁都给不出答案。
可偏偏,珍妮却在这些人的表情里,看到了最直观的回答。
她们会惊讶、会厌恶、会茫然、会无措……但唯独不会愧疚。
珍妮狠狠擦了擦眼角的泪。无法言说的委屈和失落,比言语暴力来得更汹涌。
她好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世俗总有偏见。
“小雨要乖乖听话,不然珍妮的外婆会跳大神,到时候让鬼把你抓走”和“你再不听话,我就让警察抓走你”一样,被用在了管教不懂事的小孩身上。
但显然,小店中时常看到的花圈和白烛,比很难见上一面的警察更有威慑力。
她的外婆合法经营,用手艺赚钱,没什么可丢人的。在老家时,有很多人都尊敬她。
外公是地地道道的老实人,前半生读过很多书,走过很远的路,抛洒过热血。盛世太平后则把后半生尽数投给了他的土地和子女。
早年家里条件差,挨过饿,后来生活好了,满仓粮食,饭却再也吃不下了。
离开是缓慢的,病痛让他一点点消瘦,直至再也站不起来。
小姨是他们那儿最早一批大学生,外婆总会把当年全乡送走小姨的风光场面讲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是标配的结尾:“珍珍呀,以后你也要好好学习。”
后来小姨的状态越发不好,外婆就再也不说这样的话。
可好好学习,她还是好好记住了。
从未见过的父母。
唯一可以分享心事的好友。
多年前的小秘密,被人当做了茶余饭后消遣讲出来的故事。
本以为是久别重逢,实际上,是另一个人早就发现且有意躲避的相遇。
……
春末的雨淅淅沥沥。
而珍妮,却快要被淹死在春日的最后一个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