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午夜，地宫门开。
此时本该百鬼夜游，然巍峨耸立的玉絮山上，却是亚肩叠背，灯火通明。山下既有香车宝马，沿街停靠，绵延数里；亦有平民牛车，载满瓜果，前来祭奠。
善男信女，老者孩童，眼中皆是满溢的虔诚。人流顺天梯而上，持火佩花，点燃了半个夜空，秩序井然，涌入山顶的飞檐金殿。
天梯脚下，两个身着白袍，面色苍白的男子并肩而立。一人右眼用黑罩遮住，单留一眼；一人左眼目光涣散，混浊不动。
皆是两手空空。
皆是格格不入。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一人容貌实是普通，在这人头攒动的盛会中，不会引得任何人多看他一眼；而另一人却恰恰相反，俊美得像是那金殿中的神像，光芒四射。
徐非语自幼便生得一副好皮囊，习以为常地顶着过往之人的各色目光，小心地将衣衫往里拢了拢，顺带将自己也尽量缩得小一些，生怕这纸糊的身子被火燎到，变成一堆黑灰。
“楚兄，此处人多，半夜了阳气还如此重，你为何带我来这啊？”作为一个小鬼，他本能的感到不适。
“走吧，去山上看看。”楚相离仰头看着天梯尽头的金殿，就像是没听到徐非语的抱怨一般，目不斜视，拉起他脆弱的衣袖就往上走。
徐非语生怕他将自己的衣袖扯坏，赶忙顺着他的力道一块往上。刚想发几句牢骚，余光却瞥到楚相离手上那突然出现的火把，顿时惊得叫出声！
“楚兄，火！”
谁知楚相离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丝毫不慌：“无妨，这是我方才画的。”
徐非语一怔，果然发现这火把虽看着旺，实际上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确实是画的。
事实上，不止是这火把，就连徐非语和楚相离此时套着的这两壳子，也都是楚相离用画笔之术，画出来的。
他们正是两只趁着中元鬼节，地宫门开，逃出了酆都的小鬼。
徐非语目光扫过楚相离手中的火把，又巡视一周，发现确实人人皆手中持火，不由赞叹道：“还是楚兄你想得周到！只是不知楚兄可否替在下也画上一画？”
楚相离连淡淡看徐非语一眼都不看了，头也不回：“你不需要火把。”
“为何？”
“他们是来拜你的。”
徐非语脚步一顿，脸上的嬉笑之色亦是收敛了几分：“拜我？”
楚相离像是未曾感受到他的诧异一般，只是拉着他往上走。
徐非语脚下随之浮动，目光却下意识地看向那高耸入云的天梯，缓缓的，一股不安涌上心头。天梯两侧每隔十米便立有一祥云飞鹤白玉石柱，阶梯也借用打磨工整的青石铺成，只是若能细看，便会发现有多处修补的痕迹。
恍惚间，徐非语一阵目眩，眼前之景似乎真的与记忆中某个地方开始重叠，但那场景又像是笼上了一层厚雾一般，模糊至极，叫人看不真切。
他轻轻摇头，恢复清明，再次抬头看向那飞檐金殿，心中不安更甚。这金殿……更是似曾相识！
徐非语自阎罗殿苏醒，整个人就恍恍惚惚，不但伤痕累累，甚至于瞎了右眼，过往之事也忘得一干二净。幸而最后关头得楚相离相助，带他逃出了酆都，重回人间。
此刻的他，就如同白纸一般，任何事都不知晓，只能跟在楚相离身后，走一步看一步。然而不知为何，徐非语又总觉得，楚相离会带他来此处，别有目的……
两人本就是鬼魅，脚步快得很，熟练地在人堆火海里一阵穿梭，就到了山顶，立于那金殿身前。
殿前两侧各立有一顶巨大的香炉，人们用上山时拿着的火把点燃一只红烛，将它插于香炉之上，并虔诚地作揖后，这才恭敬地进殿拜那盘坐于殿上的巨大神像。
神像虽由金造，但身上的道服看着却十分飘逸，似有微风吹拂，面庞更是英俊万分，俯瞰世人的眼中，满是怜悯和正气，逼得面前的小鬼都不敢直视那双眼眸。
“这是你的神像。”身侧，楚相离的声音淡淡传来。
徐非语一怔，怪不得他总觉得这神像甚是眼熟，原来如此！
楚相离并没有领着徐非语进去，他的火把是画的，根本点不燃殿前的红烛。
“你生前是道宗大弟子，宗门就在这玉絮山上。十年前的中元日，魔种降世，无数人心魔乍现，堕入魔道，神智全无，成了嗜血吃肉的活鬼。”
“魔种？”徐非语皱眉，“千年前，魔种不就消失了吗？”
楚相离突然转头看向徐非语，一直淡然的声调却突然有了些许起伏：“所以没人知晓它是为何又出现的！”
“那时的道宗是玄门之首，作为道宗大弟子，除魔卫道你义不容辞。但那日，魔种来得太突然，堕魔之人数量多且分散，若是不能在短时间内除掉大半，这尘世将成炼狱。”
“所以，你便用秘法引万魔噬身，天下魔族皆向你而去，这时，埋伏在附近的修士趁机将那些被你秘法引来的魔族除尽。而你也因万魔噬身，魂飞魄散。”
徐非语眉头皱得更深了，心中暗暗叹息：“你是如何知晓的？既然我已魂飞魄散，那现下的我又是如何出现的？”
楚相离伸手拍了拍身旁的巨大石碑：“这石碑上面写的。”
徐非语：“……”
他这才抬头望向石碑，将碑上的文字快速浏览一番，果真跟楚相离所述一般无二。
“所以，自此以后，在中元节这一天，世人便会手持火把，胸前配花，到玉絮山的金殿上来祭拜你，颂你的功德，向你祈福。而道宗为了方便人们祭拜，同样也是为了纪念你的功德，便将这座山给让了出来，专门供人祭拜。”
徐非语转头望向熙熙攘攘的人群，又重新抬头看向石碑，不知为何，心中茫然。
他伸手捂住自己的侧颈。那里光洁如新，可徐非语却知道，他魂魄的侧颈处，有三道深入骨髓的烙印。
此时，那三道烙印正如火烧般疼痛。
那是三道畜生印。
几个时辰前，徐非语刚从阎罗殿醒来，只觉眼前一片混沌，周遭之景皆是晃荡虚无，叫人看不真切。他轻轻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却是枉然。
石阶之上，一男一女各立左右，皆着黑服，面容阴冷。而在他们的正中，一浓眉大眼的髯公正襟危坐，不威自怒。
“上古魔尊徐非语，杀人如麻，作恶多端，暴戾恣睢，乃至众叛亲离，自戕而亡。罪者必以刑罚抵之，谳狱者是以判其受尽地府刑罚，堕入畜生道轮回三世！方可洗清一世罪孽！”
他分明罪大恶极，本该万劫不复，只因得了楚相离之助，又适逢中元日，地府门开，才得以仓惶出逃。
怎就成了这受世人朝拜之人呢？
火光越来越亮，将玉絮山的上空映得如白昼一般，也映得人脸颊滚烫，像是快要烧起来了一般。
徐非语用手遮着脸，想隔绝些许热气，却想起自己的手也是纸做的，只好作罢：“所以楚兄，你助我逃出酆都，又带我来此处，难道只是为了带着本尊的魂魄来参拜一下他的神像？”
要知道他以魂魄之体逃出酆都，要想再入轮回，可就不只当三世畜生那么简单了。方才他浑浑噩噩，神志不清，本能的不想受那劳什子刑法，见有人肯救自己，还挺高兴，可这事多品一品，似乎就不是这个味了。
楚相离转头看向徐非语，他那双眸子由幻墨画成，漆黑一片，让人根本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绪。
“你可是觉得我会害你？”
徐非语一怔，稍显尴尬地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无奈极了：“我如何会知晓？”
“是吗？”楚相离收回目光，“也对，你喝了孟婆汤，记忆尽失，无从知晓。”
他缓步离开石碑，走到那插满红烛的香炉旁。
现下徐非语本能地对火感到紧张，赶忙出声想喝住楚相离：“楚兄！小心些！”
楚相离置若罔闻，一把将自己手中的火把投入了香炉中。霎时，那纸画的火把就成了灰烬。
今夜上香人多，自然也有插红烛的香客看到了这怪异的一幕，皆是愣住，看向了相貌平平的楚相离。
只是楚相离却像是没注意到周围人的怪异目光，缓步向前，往金殿走去，似是要像其他香客一样，去祭拜那殿中的金像一般。
“诶，等我一下！”眼见着自己与楚相离已经被人群冲散，徐非语赶紧跟了上去。
似是听到了徐非语这话，楚相离竟然真在那金纹鹤柱处停下身形，回头，眼中那本应该漆黑的浓雾，却像是有了一丝亮光：“你不知晓亦无妨，我可以亲自告诉你，我楚相离……绝不会伤你分毫！”
话音刚落，只见楚相离的手中突然出现一团黑雾。那黑雾几乎是瞬间爬满了大殿正中的金身神像，片刻后，随着一声巨响，那金身直接炸裂开来，在一片惊叫声中，化为粉末……
徐非语的神像……被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