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曾经的袭荣来说，妖生是漫长的，日复一日的放浪形骸让他觉得弞（shěn）胥说得道理他这辈子都懂不了，直到他千差百错之下成了凡界太子“慕殊”。
相比起妖界那漫长到恍惚的活法儿，在凡间的日子就显得弹指一瞬那般，眼一闭，一睁，六年就过去了。
在凡间，凡人们记日子的尺度小的可怜，妖界动辄千年上下，凡人却要把百年光阴仔细分割，记在固定的草纸上，叫它“晦抄”。
这原先是从宫廷里流传出来的叫法，太监宫女们掰着指头数日子，就等着月例下来那天，数着数着就编出了这么一个文绉绉的名字出来。
“晦”指代月末，合上十二地支就排出了“子晦”“丑晦”等十二个月的叫法，每月又切成“朔、弦、望、晦”四时。
若在七月初头，便称作是“午晦朔时”，七月当中，便是“午晦望时”，到了七月末了，赶上宫里中秋采买，称得上是宫人门出宫捞银的好时节，见了面儿也满面喜色地招呼一声“午晦晦时了罢？”
本是下等人盼着银钱时生拉硬拽造出来的下里巴人的玩意儿，传着传着也登上了“大雅之堂”――听着有文化，说出来也带着点墨水儿味儿，久而久之倒成了正统，上至皇廷下到黎民，也都用得自在。
如今，用草纸扎成的“晦抄”在老嬷嬷的手底下翻去了一张又一张，小太子的个头跟拔节儿的小竹笋似的“嗖嗖”拔高好些。
虽然才将将及到皇后娘娘胸口，但那耍混的能耐也是跟着一窜再窜。
慕殊今天难得地安生了半晌，一边侯着的嬷嬷见状拍着胸脯“谢天谢地”了好久，她打小太子会走路便贴身照看他，这四年半下来，她自觉瘦下来两圈！
心里“阿弥陀佛”着，嬷嬷还是走过去给小太子端了杯枣茶，看着他“咕噜咕噜”灌进肚里，一边开口问道，
“殿下今儿怎的不见出去了？昨日缠着让李公公给扎得纸鸢可都要放在院里吃灰咯。”
慕殊正攀在窗沿儿上百无聊赖地放着风，闻言朝外瞟了一眼，院子里停了恁大一只风筝！
瞧着上面仔细勾勒的瑞兽图案，缟色素纸上淋漓一只威仪赫赫的麒麟，赭红色的祥云层层叠叠拱卫在侧，尤其是那两臂长宽的个儿，威风极了！
“帮我谢谢小李子！”
慕殊瞧着欢喜得紧，从台凳上出溜下来，拽起纸鸢就窜去了御花园，今日正值初春头几天，风不大不小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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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里四下空旷，不见了宫城内三步一拐的深院朱墙，反倒是那隐匿在繁花流水次第间的楼台惹得人心生欢喜，朱门黛瓦，也能称得上是一二分清雅，并上各地上贡的珍惜兰草，倒让宫外的文人雅士颇有几番眼红。
可有句老话也说的好，“总角孩童闹翻天”，先不说那哪吒三太子如何将东海搅得个天翻地覆，反正皇城这几位小皇子一出场，就够宫人们受的了――若是非常不幸地凑在了一起，那就是一群“泼猴”扎堆搅事儿，不得安宁了。
今日很不幸的，几个皇子在御花园顺利“会师”了。
六岁的太子殿下把那威风八面的麒麟风筝拴在手腕上，一路提溜着跑去了御花园。路上还隔着老远就听见了几位兄弟的动静，慕殊更是兴奋起来――不管到了哪，小祸害永远爱往孩子堆里凑，热闹！
只见，一双精巧玲珑的锦靴踏在皇帝从蜀中千里迢迢托运回来的假山怪石上，小靴子用力蹬了蹬，清脆的童音破风钻进慕殊的耳朵，
“小三快过来看看，父皇刚从蜀地运过来的，咱们两个再比划比划？”
慕殊跑过来的步子顿时一缓，他这二哥什么都好，就是老爱折腾他，你说都是一个**岁的半大小伙子了，整天揪着他一个六岁小短腿比赛爬假山，羞不羞哦？
慕殊抬头望向假山顶，有点高，再垂头看看自己那六四分的短腿，默默地抱紧了怀里的风筝。
“……二哥还是自己爬吧，太高了我害怕。”
想他堂堂妖界大将军昔日里腾云驾雾追星曳月，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可上次从假山上摔下来他的屁股蛋儿青了好几天，他可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
“小四小五，走，三哥带你们放风筝去！”
慕殊拍了拍两个孪生弟弟的小脑袋，将还威风凛凛杵在假山上的慕临撂在身后。
仗着腿长就欺负弟弟，坏人！
“哎？怎么都走啦？”慕临眼睁睁看着一个小豆丁领着两个小小豆丁向远处跑走，愤愤地跳下假山赶忙追过去，边跑还边嚎叫：“小四小五你们两个小叛徒！不是说好要看二哥我大显神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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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临一路撵过去，小四小五这两个小狼心狗肺的早就忘了要帮二哥助威风的“光荣使命”，正跟着慕殊的屁股后面追风筝呢。
“我还能没个六岁奶娃娃的魅力大了？”慕临嘀嘀咕咕着，又赶了几步追上去。
“嘿，小三，听说你两岁大的时候才会下地走路？你二哥我一岁多点儿就能跑了！是不是很厉害？”
慕殊心道：那是你不知道被人抱着走有多舒服。
“小三，二哥可是听说你三岁了还不会使筷子，吃饭都得嬷嬷喂呢？嘿嘿，你二哥我三岁的时候都能自己夹花生米了……比你厉害吧？”
要是你辟谷几百年出来你会使筷子？
慕殊翻了个白眼。
“小三啊，哥还听说你到现在还没断奶呐？这你就得学学你二哥我了，男子汉可不能一股子奶香味儿……”
……
慕殊扭头不理，心中腹诽，等我比你个儿高的时候你就知道哭了。
慕殊被慕临烦的够呛，在御花园里七拐八绕想甩掉他，奈何慕临总能仗着腿长一截轻松追赶上来，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小皇子们关系就是好啊！真是其乐融融。”守在一旁的老太监揣着袖子慨叹。
只是苦了四殿下和五殿下，跟在两个哥哥屁股后面狂奔，眼泪汪汪地喊着“二哥三哥等等，跑不动了呜呜呜呜……”
就在这时，被父皇逮着考校功课的大皇子回来了，将跑得“涕泗横流”的小四小五一手一个轻松抱起，顺脚蹬了慕临一脚。
“哎呦大哥，疼！”慕临摸着屁股撇嘴。
“大哥回来啦！”
小四小五坐在慕樨的臂弯里欢呼，终于能解脱了！
“就那轻轻挨了一下还能给你蹬残了？”慕樨先没好气地对着装可怜的慕临一阵嫌弃，说着又“轻轻”挨了他一下……
不由慕临继续哼唧，慕樨转头照着小四小五的花脸上“吧唧”“吧唧”亲了两口，
“以后少和老二鬼混，别给带傻了。”
慕临：……
大哥我也是你可爱的弟弟啊，你都忘了吗？！
慕殊看过了慕临吃瘪，心里暗爽，偏还要再扇风点个火。
他委屈巴巴地蹭上去，抱着慕樨大腿“哭诉”道，
“还有还有，二哥欺负我腿短，非要和我比赛爬假山……还在我放风筝的时候贴上来烦我，大哥快教训他。”
看着慕殊那一脸的嫌弃，仿佛慕临就是个狗皮膏药的模样慕樨心里又是一番感慨，唉，小三弟平时虽然不常与人玩笑，到底是个孩子――瞧瞧，会给哥哥告黑状啦！
做大哥的老怀甚慰，便顺着慕殊肉乎乎的小指头一看，嚯！那假山还不低，不由又瞪了慕临一眼，净知道胡闹！
“真是胡闹！”说着照慕临后脑勺又是一掌！
“诶错了错了，大哥我错了啊别打了呜呜呜呜”
怎么被收拾的永远是他？
“老二你也不小了可不能带着他们几个整天胡闹了，一天到晚就知道疯玩，先生要求的策论写了吗？骑射射成那副鬼样子还不知道好好练练？
父皇问我你的功课如何我都不好意思说，哎呦我那老脸红的呀，我都不想在父皇那揭你的老底……”
慕樨在那数落着慕临，叨叨来叨叨去越说越上火，气得上手去戳慕临的大脑门。
慕临一面低眉顺眼乖乖听训，一面暗暗地想，别戳啦别戳啦，聪明的大脑瓜要裂开了呀……
*
这边兄弟几人正在这儿其乐融融，不远处徐徐走过来一行人，定睛一看，是谢将军府的人。
慕殊也听见了脚步声，一回头，原本透着孩童般纯净懵懂的眼瞳里闪过一抹戏谑，呦，这不是那个谢知琮嘛！
几年不见谢知琮也拔了个头，一袭黛蓝暗纹圆领袍在走动间漾起水一般的波纹，袖口用白底红绸带束紧，从远处走来的身影带着少年人的朝气，面上沉稳矜贵，不输这些王子皇孙半分颜色。
大皇子慕樨放下怀里的小四小五，恢复了外人面前的谦逊有礼，他与谢知琮同在琼林苑读书，里面一同学习的王孙公子里除了他就数谢知琮最得几位先生喜爱，因此二人也算熟识。
“原来是知琮啊，今日休沐你怎么也进宫来了？”
“见过几位殿下。我是随母亲一同来的，她去了浵（tóng）凤宫。”
谢知琮微低着头徐徐作答。
谢知琮的母亲汝信和浵凤宫的皇后娘娘是打小一起玩闹的好姐妹，因此三五不时便会来宫里串串门，袭荣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谢知琮他倒很少碰见，听说这家伙总是跟着他爹去军营。
哼，装人装得还挺像。
袭荣久居内宫鲜少能与谢知琮撞见，自打第一次见面时他便怀疑这个人，后面屡屡听闻谢知琮在琼林苑被各大先生翻着花样夸赞智力超群，甚至四岁的时候就能骑着马满军营溜达，这合理吗？
偏偏谢知琮老爹乐得开花，逢人就吹自家臭小子“文武双全有将帅之才”，真·将军袭荣嗤之以鼻。
此时正值初春飘絮的时节，一行人驻足在碧嫩的柳荫下，却独独谢知琮那一礼微躬，算得上是慕殊这些时日以来所见中最疏淡谦和的一个。
这副模样真的和凤休很像，同样的冷淡疏离，同样的谦恭识礼，袭荣目光复杂地盯着对面的谢知琮，每次看到这张脸他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凤休。
可他已经死了，魂魄散得稀碎，是他一片一片拼凑起来洒进了扶诸河，点点萤火伴着扶诸河经年日久的星光，他送他踏上了走向星辰的路。
慕樨显然也不是第一次见谢知琮一个人在御花园闲逛了，当即也不见外，笑着道，
“那正好，太子殿下带了风筝过来，你要不要一起？”
谢知琮闻言向慕樨的身后看去，自慕殊出生时那一面到现在已有六年，这六年里他几乎从不随母亲进内宫，因而也对这个太子殿下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初见时从他眼中看到的浓烈的杀意，让他耿耿于怀。
今日再见只瞧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娃娃，粉雕玉琢，拽着一个比自己还大的麒麟风筝，正透过大皇子的腰侧朝这边观望，玉容粉面看着着实乖巧——除了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眨地审视着他，目光深邃得不像是个半大孩子……
难得碰上谢知琮自是不愿错过这个机会好好探探这个太子殿下的底，若真是流窜在凡界尚未祛除的魔物，那他不得不考虑斩草除根的可能。
思及此，谢知琮牵起嘴角浅浅一笑，看着对面仰着脑袋审视他的慕殊微躬一礼，
“求之不得。”